基說戲劇是一種集體經驗,集體創作集體欣賞。換句話說,就是要限制個性的過分張揚。我記住了這話,並努力實施,在最大範圍內修正了自己。修正不等於放棄。而在目前,不放棄自己,就意味著放棄劇團放棄這份工作:一個蘿蔔一個坑,你不能總佔著一個坑而長不出蘿蔔。
當初借調來京時領導明確告訴過我,能寫出可供劇團上演的劇本來,就留下,寫不出來,走人,試用期半年,令我驟感壓力。我不懂戲,看得都很少,一個小島上哪裡有戲?十幾年我只看到過一次話劇,軍區話劇團的《 雷鋒 》,印象中還不是太好。這種事誰也救不了你,唯有自救,我的辦法是:惡補。晚上,竄去各個有演出的劇院看戲,話劇,京劇,滬劇,越劇,《 三百年前 》《 狗兒爺涅� 》《 煙雨�� 》《 阿混正傳 》;看完戲回來後躺床上接著看劇本,莎士比亞,繆塞,曹禺,老舍;通俗的,高雅的,好看的,難看的,傳統的,現代的,一視同仁相容幷蓄逮著什麼是什麼。白天,寫,硬寫,逼著自己把小說思維轉向戲劇思維,這二者有著完全相反的特性。轉眼,就是半年,我是在試用期快到時才把劇本拿了出來,抒情風格,偏又遇上反“精神汙染”,抒情在當時按有些人的標準不是“精神汙染”也得是“精神汙染”的親戚,至少是有此傾向。幸運的是當時的劇團領導有著同樣傾向並且霸道:這是個好戲!就這麼定了,上!於是,我的命運也就這麼定了,戲上之後,被正式調入。那是一段幸福時光,戲立起來後,層層看好,一路綠燈,獲得了空前的肯定:軍事題材戲劇創作的新突破——領導和專家這樣說。是夜,拍板上這部戲的那位領導同他老伴一塊兒,從劇院出來直接跑到街上,花二十六元錢吃了頓涮羊肉以誌慶賀,那時的二十六元可不能算是小錢。可惜這位認可欣賞我的領導很快因年齡到了退了下來,我是在他退了之後才感覺到了他之於我的寶貴——他退下來後,我就再沒上過戲。他晚年不幸,老伴先他而去,幾個孩子均出國定居。五十年代也是劇壇一名驍將,曾把自己兩萬元的稿酬一次性交了黨費,那時的兩萬元頂不上今天的兩百萬二十萬是頂上了。但到了八十年代末,退休之後,他卻要因一項按規定必須自費的手術,為了區區一兩萬塊錢的手術費低下頭來四處去借。一年春節,他打來電話:韓琳,我這個春節過得很淒涼,家裡只有我和小阿姨……我深為震驚,震驚的不是他的處境,而是他的表述。一個這樣的男人,如不是在現實面前完全地無奈了,無望了,屈服了,怎麼會肯如此背叛自己的自尊?後來,他得了肺癌,手術前我去看他,帶去了花籃和祝福,原以為面對的會是形銷骨立陰涼悽慘,卻不料老人形容開朗談笑自如,分手前還給我寫了幅字:“兇吉福禍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只見火光燒潤屋,不聞風浪覆虛舟。”七律,據說是白居易讀《 老子 》後作的。我把這字拿去裱了,鄭重其事掛在了寫字檯的上方,失意時深深看它兩眼,很是能從中得到些安慰、感悟。這工夫,在剛剛遭受了致命打擊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劇場裡時,我又開始在心裡默唸它了,一字字地彷彿唸經。卻是不論怎麼念,虔誠地念,也輕鬆不起來,超脫不起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如果這部戲再上不了,我恐怕就別想在這個單位裡混了,能不能留北京可能都是問題,就這麼回去?怎麼跟母親交代?因為父親的緣故,母親對我寄予了無限期望。
大校的女兒 第一部分(26)
“韓琳,”我茫然扭過臉去,是他,那位我尊敬的老師,站在座椅之間的過道上,兩眼含笑,問,“完了?”
我一語雙關:“完了。”
他輕聲一笑,走進來在我身邊坐下。“聽我說韓琳,《 週末 》相當不錯,可以說非常成熟,是一個從生活出發的東西。坦率說,我沒有想到。”我瞪大了眼睛,他的神情誠懇認真,不像一種安慰,“你很有才華,戲劇感覺很好。”
“那您上午為什麼沒來?”我不禁嚷道。
“有點非辦不可的急事。沒關係,我的意見都跟領導談了。”
“他們怎麼說?”
“他們同意我的意見。當然本子還需要做一個調整,結構上的調整。打個比方,一幅畫,每個區域性都很好,眼睛、鼻子、眉毛、嘴,都很好,很美,可是假如安錯了地方,嘴安在了眼睛的地方——”我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明白我明白了。“兩天時間就夠!”這是他最後的話。
我在悶熱的小屋裡整整待了兩天兩夜,吹著電扇,兩腿浸在一隻涼水桶裡,調整劇本,讓“眼睛,鼻子,嘴”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