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王有齡親筆遺折中“死不瞑目”的話,立刻血脈賁張,心頭又酸又熱,忍不住拜倒船頭,放聲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孫祥太在內,都瞭解他的心情,所以並沒有人作泛泛的勸慰,等他哭得力竭聲嘶,大概胸中的悲傷已宣洩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說道:“小叔叔,不要再傷心了,該動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淚問說:“現在上岸進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該走了。”小張心繫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飛進城去,所以這樣介面。
“走是應該走了。”劉不才勸慰他說,“不過,心急無用!
要先弄條小船,才過得去。“
“這時候那裡去找小船?我一個人先過去,你們弄到了船,隨後再來。”說著,他直奔進艙,不知要做些什麼?
大家覺得他的話不可解。江面浩淼,既無濟渡之具,難道他真有達摩一葦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際,只見小張去而復轉,手中持著一具輪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帶上船的。
“原來你這樣過去!”蕭家驥問道:“小張,救生圈是萬不得已使用,我先問你,你會不會游水?”
“會!”
“這種天氣下過水沒有?”
“沒有。”小張答說,“不過不要緊。打魚的,大雪天還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過,一定要吃點酒,最好是白乾。”
白乾沒有,卻有孫祥太為療治風溼,隨身攜帶的“虎骨木瓜燒”,這種熱性的烈酒,正可抵禦水中寒氣的侵襲,小張酒量不壞,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聽朱大器囑咐。
“小張,你一路要當心,進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爺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要太傷心。做人做事,這種地方就是緊要關頭,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張咬一咬牙說,“萬一不幸,我不會耽誤大事,請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見蔣益灃,打聽左制軍在那裡?怎麼走法?
他一定會問你,是哪個要見左制軍?你就提我的名字,說奉到京裡的上諭,要當面向左制軍呈遞。他自然會派人領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張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如果沒有別的話,我現在就走,今天一定趕回來。”
說完,他將餘酒一飲而盡,套上救生圈,“咕咚”一聲,躍入江中。
“二月春風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張胸頭持著一股熱念,第一是想像著一進家門,老父無恙,拿這幾天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安置踏實;第二是能夠見著蔣益灃,為朱大器見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臉,人前提起來,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舉。就憑這股熱念撐持,越遊越近,越近越勇,約莫個把鐘頭之後,便在杭州城東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覺得冷,上岸讓勁峭的東風一吹,不由得連打幾個寒噤。心裡有些害怕,認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乾衣服,將身上已經帖肉的溼衣服,替換下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只見一小隊人馬,馳逐而過;向亂草叢中亂砍的亂砍,放槍的放槍。接著便出現了十來個穿黃綢子衣服的長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無奈雙腳不及四蹄,騎馬軍官趕上去,俯身一揮,刀光過處,鮮血直冒,飛起來半個腦袋。
小張好久不曾看見過殺人了,自然覺得慘不忍睹,一低頭伏身下去,才驚覺到自己不能輕易露面,萬一被認為長毛或者奸細,當這三載相持,一旦決勝,官軍眼都紅了的時候,那裡去分辨講理?
這一來,身上的冷倒又忘記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進城?
定一定神細想,並非難事。他等那隊官軍走遠了,傴僂著身子找隱蔽之處,蛇行向前;走不多遠,發現兩具官軍的屍體,一具胸前刀傷,衣服上血跡淋漓,另一個死得很慘,腦袋都開了花,但號衣上卻沒有什麼血跡。
“總爺,”小張跪了下來,很虔誠地禱告:“我有要緊的公事進城去見蔣大人,只怕路上有阻攔,要借您老人家的號衣一角。您老人家陣亡了,還要您赤身露體,實在罪過。事急無奈,千萬原諒。您老人家姓什名誰,我一概不知,在天有靈,託個夢給我,我請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極樂!”
說完,動手剝軍衣,那個陣亡的官軍,跟好些長毛一樣,外面是單牌子的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