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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了。

陳陣一邊聽著他倆小聲交談,一邊卻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在中國,人們常說的猛獸就是虎豹豺狼,但是虎豹是稀有動物,不成群,事例少。而狼是普見動物,可成群,故事多,惡行也多。狼是歷史上對人威脅最大、最多、最頻繁的猛獸。到了草原,狼簡直就是人馬牛羊的最大天敵。但為什麼草原民族還是要把狼作為民族的圖騰呢?陳陣又從剛剛站住的新立場向後退卻。

屠場已清出大半。冰湖上屍橫遍野,冰血鋪地,碎肢萬段,像一片被密集炮彈反覆轟炸過的戰場。一群奔騰的生命,待命出征的生命,戛然而止,變成了草原戰場上的炮灰。每匹馬的慘狀與大白馬如出一轍,馬屍密集處,殘肢斷骨犬牙交錯,只能憑馬頭和各色的馬毛來清點馬數。兩個馬倌蹲在冰面上,用自己的厚毛馬蹄袖和皮袍下襬,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愛馬的馬頭,一邊擦,一邊流淚。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慘景驚呆了。陳陣和幾個從未親眼見過慘烈戰爭場面,也從未見過狼群集體屠殺馬群慘狀的北京知青,更是驚嚇得面色如雪,面面相覷。知青的第一反應好像都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人,假如在白毛風中碰上這群狼那會是什麼結局?難道就像這群被狼分屍的軍馬一樣?

陳陣眼前突然出現了南京大屠殺的血腥場面。他在狼性中看到了法西斯、看到了日本鬼子。陳陣體內湧出強烈的生理反應:噁心、憤怒,想吐、想罵、想殺狼。他又一次當著畢利格老人的面脫口而出:這群馬死得真是太慘了,狼太可惡太可恨了!比法西斯,比日本鬼子還可惡可恨。真該千刀萬剮!

老人面色灰白地瞪著陳陣,但底氣十足地說:日本鬼子的法西斯,是從日本人自個兒的骨子裡冒出來的,不是從狼那兒學來的。我打過日本人我知道,日本沒有大草原,沒有大狼群,他們見過狼嗎?可他們殺人眨過眼嗎?我給蘇聯紅軍帶路那會兒,見著過日本人乾的事,咱們牧場往東北吉林去的那條草原石子道,光修路就修死了多少人?路兩邊盡是人的白骨頭。一個大坑就幾十條命,一半蒙古人一半漢人。

烏力吉說:這次大事故也不能全怪狼,人把狼的救命糧搶走了,又掏了那麼多的狼崽,狼能不報復嗎?要怪也只能怪咱們自己沒把馬群看好。狼惜命,不逼急了它們不會冒險跟人斗的,人有狗有槍有套馬杆。在草原上,狼怕人,狼多一半是死在人的手裡的。可日本鬼子呢,咱們中國從來沒侵略過它,還幫了它那麼大的忙,可它殺起中國人來連眼都不眨一下。

老人明顯不悅,他瞥了一眼陳陣說:你們漢人騎馬就是不穩,穩不住身子,一遇上點磕磕絆絆,準一邊歪過去,摔個死跟頭。

陳陣很少受老人的責備,老人的話使他的頭腦冷靜下來,聽出了老人的話外之音。他發現狼圖騰在老人靈魂中的地位,遠比蒙古馬背上的騎手要穩定。草原民族的獸祖圖騰,經歷了幾千年不知多少個民族滅亡和更替的劇烈顛簸,依然一以貫之,延續至今,當然不會被眼前這七八十匹俊馬的死亡所動搖。陳陣突然想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黃河決堤,人或為魚鱉。”“黃河——母親河。”“黃河——中華民族的搖籃……”中華民族並沒有因為黃河百害、吞沒了無數農田和千萬生命,而否認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看來“百害”和“母親”可以並存,關鍵在於“百害的母親”是否養育了這個民族,並支撐了這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草原民族的狼圖騰,也應該像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那樣得到尊重。

包順貴也不吆三喝四了,他一直騎在馬上,對事故現場看得更廣更全面。他根本沒有料到額侖草原的狼會這麼厲害兇殘,也不會想到這麼大的一群馬會被狼啃咬成碎片,他驚愕的表情始終繃在臉上。陳陣還看到他在照像的時候手抖個不停,需要經常換姿態,才能勉強控制住相機。

畢利格和烏力吉兩人在屍場中間的一片馬屍周圍剷雪,這裡挖挖,那裡戳戳,像是在尋找什麼重要證據。陳陣趕緊過去幫他們找,忙問畢利格:阿爸,您在找什麼?老人回答說:找狼道,得小心點鏟。陳陣仔細找地方下腳,彎下身也開始尋找。過了一會兒,人們找到了一條被狼群踩實的雪道,足有四指厚,相當硬,死死地凍趴在泥冰上,掃去後來落下的新雪浮雪,可以看見狼的足爪印,大的有牛蹄大,小的也比大狗的狗爪大。每個爪印有一個較大的掌凹痕,有的掌凹痕還帶著馬血殘跡。

烏力吉和畢利格招呼大家集中清掃這條狼道。畢利格說掃出這條狼道就更能估摸出狼群的大小。人們掃著掃著慢慢發現這條狼道不是直的而是彎的,再掃下去,狼道又變成了半圓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