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半之丞發出了聲音:“主公!蜂屋半之丞殺了河井正德,凱旋歸來。”
“好!”
“告訴我母親……我母親……我很勇猛……”這是半之丞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他咕嚕著,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腦袋無力地耷拉下去。
家康靜靜地舉起手,朝半之丞拜了拜,但並沒有合上他的雙眼。死去的半之丞,活著的家康,兩雙眼睛裡竟像是蘊含了所有的憎恨,怒視著對方。
不,半之丞仰慕家康,家康愛護半之丞。儘管如此,家康卻不得不讓家臣們奮勇殺敵,走向死亡,家臣們也不得不主動去送死,此時,無限的悲哀彷彿在向人世喃喃叩問。許久,家康抬眼望著天空,擦去眼中的淚水。四周響起了烏鴉的叫聲,早晨的太陽照得河面如同碎銀般閃閃發光。
“聽著。半之丞是凱旋歸來後才死的。就這樣告訴他母親。”
“是。”
“好了,抬他回去,好好人殮。”
人們抬起木板,向後撤去。
家康望著他們走遠了,方才茫然地跳上馬背。先頭部隊正在渡河,馬蹄濺起的水珠異常美麗。正在此時,對面河堤上現出本多平八郎忠勝的身影,還有頭戴紅斗笠的牧野總次郎。本多的左手腕上纏著白布,但人馬都煞是精神。
看到家康的旗幟,平八郎一扭馬頭,從青草苒苒的堤岸上下來了。如果牧野總次郎果真是前來歸順的,那麼吉田城已在掌中。降服總次郎後的志得意滿,使得年輕的平八郎精神煥發。他在堤下跳下馬背,昂然迎住了家康。但家康仍然覺得那他身後隱藏著死亡的陰影。
過了河,家康看了單膝跪在地上的平八郎一眼,道:“平八,半之丞去了。”
“他戰死了?”
“不是戰死,是殺死敵人,自己負傷而死。”家康又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是誰?我從未見過這人。”他銳利的目光猛地轉向總次郎。
牧野總次郎的臉瞬時拉了下來,但他很快低下頭。“牧野總次郎康成前來恭迎大人。”
“你?”家康話到嘴邊,又趕緊嚥了下去。他看到天性單純的忠勝好像有話要說,而且總次郎為了避免無益的戰爭而歸順,不也是非常明智而勇敢的選擇嗎?家康心內猶豫起來。總次郎和死去的半之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方頑固、倔強而堅強;一方則十分精明、務實、心胸開闊。
家康當然也憎恨敵人,但如此一來,松平牧野都不可避免傷亡。“總次郎,謝謝你的好意。事後定當重賞,現在立刻去小原城。”
“是。”
“鍋之助!”
“在。
“告訴總次郎,讓他協助酒井忠次。”
平八郎笑道:“是。”他故意深深施了一禮,然後當著眾人持起長槍,飛身上馬。他還年輕,未嘗生死。那種以戰鬥為樂趣的昂然之氣洋溢在臉上。但他的無畏之色反而刺痛了家康的心。
當總次郎和忠勝縱馬揚塵而去後,家康又悠然策馬前進了。糧隊已經靠近主力,勝券在握了。家康腦中突然浮現出蜂屋死去的面孔。“半之丞。”他喃喃道,“我定會早日開創一個時代,不讓你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
大軍離開堤岸,向平原挺進。前方的空中升起兩柱黑煙,那是百姓人家燃燒了起來。要是這個世界沒有戰爭,該是何等太平。若能出現一員猛將,團結天下的武士,禁止他們隨意發動戰爭,而是恪守本分,那麼整個日本,將變得多麼安泰……
進入村莊後,便完全進入了今川氏的領地,以前可從未想過從這塊土地透過……家康不禁全身顫抖,如同電擊了一般。
一切都是源於天下息兵的遠念。如果自己是有著縝密的頭腦、深厚慈悲心懷的勇者,這一切便不再是夢。信長不是已經將其意志付諸行動了嗎?難道有神佛保佑他?
此時,前面又抬過來兩扇門板。“誰負傷了?”家康在馬背上問道。
“酒井左衛門忠次的手下伊勢權六和他的叔父長左衛門。”
“傷勢如何?”
“已經斷氣了……”
“停,我要祭奠他們。”家康跳下馬背,令人拿開蓋在屍身上的防箭斗篷。
一人似是被刺中了側腹部,淌出的鮮血已經變黑,快要凝固了。他的右手緊緊攥著泥土和鎧甲,雙眼緊閉,鬍鬚很長,嘴唇扭曲,露出一排白牙。若是他的父母看見,一生恐也不會忘了這副面孔。
“這是伊勢權六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