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文官制,不是個‘最好的制度’(Best System),但是它和與它同時的其他文化相比,它卻是個‘較好的制度’(Better System);至少是個‘可行的制度’(Functional System),所以它才能延長至兩千年之久,而沒有消滅。
這個可行的制度,可行在何處呢?再三言兩語交代一下。我國自秦皇漢武以後,必然和偶然的因素互動為用,使我們的‘政治社會結構’(Socio political Structure)走進了一個‘國家強於社會’(State Stronger Than Society)的特有的模式。在這個模式裡,最大的問題,是強有力的中央政府能維持長期穩定的問題。而長期穩定的關鍵則繫於中央政府的接班制,也就是繼承製。解決這個問題,智慧加機運,我們的祖先選擇了‘帝王傳子制’(注意不傳女),它能夠一傳至十代以上而不出大紕漏。這是在歷史上打破金氏紀錄的政治制度,為其他任何文化所無也。
漢初諸呂之亂時,顧命諸大臣,咬定了一個‘非劉不王’的原則,並宣告‘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試問當時諸大臣對劉氏真是如此效忠?非也,朋友,他們都是一批了不起、有遠見的政治家也。他們為的是奠立一個穩定的中央政府,為萬民造福也。我國古代本有所謂‘傳賢’、‘傳子’的兩個傳統。但是他們知道傳賢,牛皮而已。傳子才是個‘可行的制度’,可以加以不斷的改進也……。在古代史上能和中國平起平坐的只有個羅馬帝國了。羅馬帝國就是在這方面敗下陣去的。羅馬帝國晚年出了三十個皇帝,就有二十九個被殺掉。朋友,將貨比貨,你能說我們中華帝國所行的不是個‘較好的制度’?
地域龐大、人口眾多的大帝國,第二個大問題,便是鬧分裂,搞藩鎮跋扈,軍閥盤據。我國最早的帝國政治家,對此也有最適當的安排,能防患於未然,化之於無形。為此,除掉短期的唐末之外,漢宋明清一傳數百年,都未發生太大的問題。你看近在眼前的晚清七十年,動亂若斯,有沒有軍閥橫行呢?你說人家是封建落伍,三座大山。
最後,大帝國裡的草根老百姓,總得有個和平安定,善有可褒,惡有可告,安身立命,有保障,有公平的社群生活。這一點在我們傳統帝國裡的正常狀態之下,都有其可圈可點之處。當中西兩文化在十六七世紀初次接觸時,康熙乾隆的中國。雙方是各有短長也。不幸在十九世紀之末,在雙方較勁之下,我們敗下陣來,破了產,社會文化、政經制度,就被迫轉型了。在轉型期中,新制尚未奠立,舊制已玉石俱焚了。凡事沒個標準可循,舊社會出身的政客(如袁世凱)就暈頭轉向,莫知所適,不得已就只有乞靈祖宗,反動回頭革命陣營出身的政客(像毛澤東),就食洋不化,自以為是,而胡作非為了。
袁的爛攤子變軍閥溫床
關於毛主席的成敗與功過,到時再說。袁所留下的後遺症便是全國皆兵,軍閥橫行,民無噍類了。在最糟的晚清七十年,並沒有什麼軍閥嘛。何以袁氏一死,便弄得軍閥遍地呢?這就是轉型期的悲劇了。轉型期中,新興的制度還沒有建立(至少要兩百年的時光,庶幾有望),而舊的制度則可毀之於一旦。在新舊交替的真空期,就民無噍類矣。
筆者不學,亦不幸而有幸,就生在這麼個初生之犢。幼年所受的,也就是這麼個不中不西、不新不舊的轉型教育。青年期治史也是個不新不舊的轉型教育,對所見所聞的感染,如軍閥橫行、國共黨爭,也寫了些大膽的假設之文。認為當權者除舊太過,布新不足。今日重寫‘袁氏當國’,每憶及青年期所作亦未必全無道理,有時甚至自慚老來思路反不若青少年期之銳敏。所恨少年之作,歷經國難家難,十九皆毀,近偶自昔年報刊中,發現若干舊作,試重讀之,自覺尚不無可用之處。今自五十六年前之‘中央日報’,檢出一篇青年期舊作,便自覺其頗能解釋袁世凱所留下的爛攤子,何以終於變成了民國時代軍閥的溫床,其禍至今未已?無他,除舊太過,而布新未足也。乃將舊篇自殘報中影印一份,寄呈紹唐兄裁正。如尚能不汙篇幅,則復刊之為拙篇之‘附錄’,以乞教於方家也。(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於北美洲)
【附錄】漢代地方政治之研究
原載民國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十二月十三日及二十日的重慶版‘中央日報。掃蕩報’‘學海副刊’(一)漢制中的民治精神
一般說來,總以為我國在君主時代,便完全為君主專制一般大權都操諸君主一人。國政之良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