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雕刻了深重的轍跡,隨後乾旱年代襲來,風浪遂又在幾米、十數米之下的山岩上重複地工作著,一條又一條。幾萬年過去了,幾十萬年過去了……如今挺拔的山巔定是當年的湖心島無疑了,而更多的山群則覆在風平浪靜的水面之下。沿途觸目可見泛白的大大小小的幹湖盆,則是晚近時期才陸續枯萎的。
遙想數百萬年前,湖泊家族何等興盛,泱泱古湖與莽莽森林相顛連,萬千種古生物欣欣向榮,那正是藏北的青春韶華時光。距今不足百萬年,絕大多數湖泊萬劫不復地相繼消亡,藏北無人區漸次成為鹽湖世界;倖存的湖泊正一步步接近那必然的命運……令人不免感慨萬端。
即便如此,目前地質界仍將藏北高原稱作“藏北湖區”。會有那麼一天,藏北湖群將全部枯竭,藏北高原將全部風乾嗎?但願我是妃人憂天。
抑或正相反,全球氣候發生戲劇性變化,沿海低窪之處不宜居住,人類便漸漸遷往高處,投奔高原?又覺得這想法很乏味。目光沿湖岸線而下,覺得心正向一無底深淵一陣陣跌落。
文部這地方,同樣具備縱深的歷史感和不可知的命運感。當那幾位神秘的文部老人盤坐在卡墊上,在幽幽的燭光下,向我幽幽地講述著虛幻玄妙的文部故事的時候,我更加感到了這種縱深的歷史感和不可知的命運感。
文部有一整部待考的歷史,它與藏族早期文明有舉足輕重的關聯;文部有眾多濃密的謎團,有不明年代的遺址、遺蹟及白色屍骨、神奇傳說,有根深蒂固的本教傳統與民間哲學,還有許許多多。時至今日,文部歷史還是渾沌一片,未來的藏學研究中,文部將是重要課題。想我兩番文部之行,急於登堂入室卻又始終在門外徘徊,只好遙望當惹雍湖而嘆息了。
文部是西藏原始宗教——本教的發祥地之一。達爾果山和當惹雍湖,是本教徒的神山聖湖。它們久負盛名,雙雙坐落在文部鄉。它們與佛教所認為的世界中心的崗仁波欽和瑪旁雍措(均在阿里地區境內)身價相等,且湖底相通。藏北廣大地帶佛、本教徒都傳說,朝拜過此山此湖就不必轉彼山彼湖了——不知從什麼時代開始,它們都成為異教徒的聖境。
久仰達爾果和當惹雍大名,並聽說他們也是一對伉儷,有九個女兒(雪山),其中七個已遠嫁了。說給文部老人聽,老人們不悅並矢口否認。說他們根本不是夫妻,又哪來的女兒。人家達爾果是眾神之山,由七神組成,他們的名字叫布麥、吾麻拉真、介古拉真、崗龍拉真、赤木拉真、巴威拉真和瑪木拉真。其中四位是騎在駿馬上的武神。
文部山青水秀,不負聖地美名,是藏北高原上難得見到的小氣候。青稞可以正常生長,柳樹也能長成接近喬木了。土質肥活據說與火山熔岩有關,文部鄉背後就是一壁鐵鏽紅的死火山塔爾欽山。彼岸是達爾果終年積雪的山,峰峰相連。最出色的是當惹雍湖。它的美麗不僅是外表,最迷人處是它的奇。本教祖師敦巴辛繞'注'之前,當惹雍湖是魔鬼湖。敦巴辛繞制服了湖中魔鬼,遂成為神湖。說不準是妖氣還是神氣,當惹雍湖平時就多多具備與眾不同之處。它每年遲至藏曆元月十五日結冰(公曆約在臨近三月),至藏曆二月底、三月初的某日在一天之內全部化解。百姓們說它“冬天不睡春天睡”。冰凍期間,湖畔一帶百姓以盤羊角為輪,製作冰橇,此岸人去彼岸拉柴拉牛糞,彼岸人來區供銷社採買日用品。若是某年湖水不結冰,必有災難降臨。這一年就是春季湖水不結冰,百姓們憂心衝忡,到六月下旬就發生了六點五級強震。而且餘震連綿。我們聞訊趕去,見民房開裂坍塌,山石滾落,文部寺裂一條細縫,敬神的經幡柱臺毀了一角。夜間躺在帳篷的地面上,體驗了每隔十多分鐘一次的餘震,大地的運動轟轟烈烈傳遍全身。當惹雍湖反常地呼嘯著,在慘白的月光下,躁動的湖水掀起巨大的可怖的白色浪湧,高高地堆向達爾果山腰。雖然那是個無風之夜。這一次去文部鄉,夜間特意看了湖面,一片寧靜清和。
從區公所所在地和沿湖村莊邀請來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和智者,請他們講說文部。此刻,作為文部歷史的幾位老人就盤坐在幽暗的燭光下。年逾古稀的從前的文部頭人參木多,濃眉小眼,兩腮塌陷,乾瘦得像木乃伊,稀而短的華髮編結一根細如小指的辮子釘在腦後,面刻生不逢時的苦紋。剃著光頭的中年人是文部寺住寺僧人吾色,他手執《當惹目錄》手抄本,不時地從中引經據典,神情矜持而誠懇,態度嚴謹又熱忱。旁若無人高談闊論的魁偉老人,是還俗僧人丹巴堅贊。講起當惹雍湖的傳說,滔滔不絕,合轍押韻,像唱歌。上一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