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凝固在她多皺的臉上。她不論陰晴、不論夜晝,都幽魂般地遊移在村街之上,反覆說著一句幽秘深奧的句子:
“本本兒,本本兒……”
富農分子馮明亮、馮明寬被斷了口糧,在承受了連綿的訓戒與抽打之後,半蹲在自家的土門之後喝那稀可鑑人的菜湯。他們吞嚥菜湯的惟一意義,就是為了接受再次批鬥。他們挺直的腰桿,頃刻間塌下來了,見到街上行走的革命群眾,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也要彎腰鞠躬,滿臉堆著垂涎之色,“我有罪,我交代。”他們的意識裡,自己是千真萬確的罪人;人家都是貧下中農,而他們卻是富農,不是罪人是甚?正如基督徒的原罪意識一樣,他們有了自覺的罪人意識。他們不反抗不辯白,他們對事態什麼都不懂,對世情亦弄不清明,他們無從辯白。昏昧的燈焰需要撥動,意識形態的教化需要動情;人們不屑於給他們動情的撥動,只熱衷於能觸動他們的皮肉;皮帶的聲響就是教化,他們的呻吟便是對教化者的歌頌……他們成了鬥爭與改造的標本,沒有人格,逞論自尊,活著只為活著。
在山裡人的印象中,富農分子馮明亮是個老實人。他好賭的父親輸了一輩子,可就是在土改前突然贏了一把賭,贏回來二十畝山間薄地給了他的獨子馮明亮。後來,那個輸家成了貧農,原來地無一攏的馮明亮卻成了富農。所以,知情的山裡人並不把馮明亮當剝削分子看,他的富農帽子是命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後留給他的紀念。他忠厚老實,從不罵人,從不偷摸,也從不打老婆,他有極好的口碑與人緣。翁送元最初批鬥他,是依要求而做的例行公事;中期鬥得稍狠一些,是因為翁息元的“反水”而鬱悶了批鬥者的心扉,有一點遷怒的味道,這一點翁送元最最清楚。但仍然把他當鄉親看待,至少還把他當人對待。紅衛兵的介入,使他徹底淪陷了,一切不從人性考慮,他與馮明寬就是一種靶子,只能射擊,不能姑息。
被斷了口糧的馮明亮到山上打野菜。看到背陰地裡長了幾畦地蘿蔔,眼前便晃起了老婆蠟黃的麵皮和兒子已經開始萎縮的身子骨。他心跳加劇,屏住了氣息,拔了幾棵下來。那地蘿蔔長得好大好白啊!
未等他把地蘿蔔藏到揹簍裡去,翁上元的聲音已傳過來:
“馮明亮,你恁老實個人,怎也興偷呢?”
馮明亮的汗就流得滿頭滿臉了。“完了!”情急之下,馮明亮掰下地蘿蔔的纓子,放到嘴裡饕餮大嚼。翁上元怔了:山地的地蘿蔔,纓子是不能生吃的,苦、辣、麻。澀、梗,孬味俱全。“馮明亮,活一大把年紀了,連地蘿蔔怎個吃法都忘了麼?”馮明亮涎著臉若顫若哭地說:“沒忘哩,您大隊長帶人種的地蘿蔔,您說是咋種的,連纓子都好吃得要死哩!”翁上元心裡一酸,一個老實的馮明亮真的是給餓壞了。做為大隊長的翁上元,倒底是山裡人,依然把馮明亮當老實人看。
翁上元就拔了半簍地蘿蔔,叫馮明亮揹回去。
“不敢,不敢,富農分子馮明亮罪該萬死!”馮明亮嚇得要死。
“叫你揹回去就揹回去,路上躲著點兒人。”翁上元說。
一聽這話,馮明亮明白翁上元並不是變著法子整他,就軲轆一下跪下了,“來世,馮明亮給您當長工。”
翁上元苦笑一聲,“快回去吧,下輩子,你要是有那個癮,就給地主當長工吧。”
望著跌撞而去的馮明亮,“這運動咋搞的,怎連個老實人也給逼得會偷了。”翁上元自忖著。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山裡人愚盲,對語錄領會得不僅慢,而且常出歧義。工作組覺得有集中學習的必要,便把晚上的活動改在白天,以便在人們精神旺盛、頭腦清醒的時候,學出成效。這一決策深得民心:因為白天學習搞運動,也算出工,坐著就可以掙工分,還能看到熱鬧,人們樂意參加。尤其是那些平常不愛賣力氣的男女,更是熱衷於白天開會。懶惰是人的天然本性,不知道是哪個哲人說的,但他說的極為有道理,有幾個不想活得輕鬆安逸呢?後嶺的運動之所以如火如荼地搞下去,不能不歸結於運動的形成迎合了人們的好逸惡勞的本性。
學習,果然收到了成效,一是人們開始對運動有些喜愛,二是揪出來的人愈來愈多。謝亭雲、翁息元和富農分子馮明亮、馮明寬是最早揪出來的,之後有譏誚蒙羞的快嘴二嬸,最後是脾氣暴躁有打人前科的、生活不檢點摸女人奶子的,揪出了有好幾個。有生活作風問題,不,山裡叫有騷事的,不管男女,脖子上都掛上破鞋。長工車水竟也給掛上了破鞋,他的罪行是透過柴草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