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靜的時候,父親就會說話,父親的話是聽不清的,他似乎是在對母親說,其間又夾雜了祖父的嘮叨,祖父和母親的話卻可以聽清。他們通常要對她進行嚴厲的批評。馬麗亞已經習慣了這些批評,她不習慣的是隱藏在背後的父親的模糊的聲音。這時她往往會想,憑什麼自己要認為自己是這樣一名男子的女兒呢?她也曾對她和喬的關係感到欣慰:她一下就看中了喬,卻原來是因為自己有那樣一位父親。世界的結構真是奇妙啊。
第五章 馬麗亞的愛好(4)
馬麗亞從鏡中看見自己灰白的頭髮時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年。她的老年生活竟會如此的活躍,是她從未料到的。多年以前,她已打算好在這古老的宅基地上度過安靜的晚年。
“馬麗亞啊馬麗亞,”她對自己說,“其實啊,你不是父親的女兒,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兒,你是這個小鎮的女兒。現在這個小鎮已經消失了,沉到了地下,所以你的思緒也轉到了地下,你成了一個出土文物了。”
她想像著自己滿身銅綠,坐在玫瑰花叢裡曬太陽的樣子。也許丹尼爾是看見了她臉上、脖子上的那些銅綠的。丹尼爾是她的兒子,從他在子宮裡被孕育的那天起,小鎮的陰風就吹拂著他幼小的臉頰。馬麗亞記得丹尼爾10歲時發生的一件事。那天一大早兒子躲過她的看管,走到鄰家的花園,鑽進了狗屋,蹲在裡頭一動不動。馬麗亞當時瘋狂極了,抱著失而復得的兒子號啕大哭,馬麗亞知道丹尼爾是愛她的,但那種愛過於灰色,甚至蒼老,這令她心疼。她拿不準兒子到底愛不愛他的父親,她覺得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是少有的,這從丹尼爾一眼就能從她的掛毯上的旋渦裡看出日本少女的和服來這件事中就可見一斑。這世上有些人,並不是透過語言,也不是透過朝夕相處來交流情感的,他們可以在疏遠和沉默中達到更深層次的交流。想到這裡,馬麗亞彷彿看見自己身上的銅綠在閃閃發光。
馬麗亞灰色的短髮在鏡中一根根地豎了起來,表情也緊張了。這是否是某種覺醒?發生在即將進入老年前的這種騷動,最終會不會將她帶入永遠的沉靜?
喬不在的夜晚,馬麗亞關掉了這座房子裡所有的燈。這樣的夜裡,就連她的父母和祖父也不說話了。然而她同兒子在客廳裡相撞了,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聽見你叫我,我就回來了。”丹尼爾說。
“我並沒有叫你。”
“可能你不知道你叫了我,夜裡真美,我們的家就像一棵月桂樹。媽媽,你說說看,我應該順著通往山頂的小路一直往上爬嗎?山頂的積雪那麼刺眼。”
馬麗亞聽見兒子的聲音在發抖,她想,真是一個激|情洋溢的小夥子啊。
“媽媽,我今天幫教堂街那邊的越南人收拾了園子。在雨後,地裡的蚯蚓成千上萬地湧出來,那一家人不動聲色地站在門口喝茶。”
“你找到了工作了啊,孩子。”
“越南是在什麼地方?我一邊鋤地一邊想這個問題,總想不清。可是剛才,你叫我的時候,我一路走來,一下子就想起了越南。我看見那一家人在黑洞洞的屋子裡避雨。小姑娘赤著腳,腳上爬了螞蟥……他們對這種事不動聲色。”
“丹尼爾,你在戀愛嗎?”
“我進入了死衚衕。我看見蚯蚓就發狂了。”
“丹尼爾,讓我來摸摸你的臉。”
馬麗亞朝兒子伸出手去,但什麼都摸不到。她認識那家越南人,他們開著洗衣連鎖店,大人和小孩臉上都有種篤定的表情,那女孩在公立學校上學,走路很小心的樣子,同這裡的女孩完全不同。
丹尼爾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屋裡走掉了,馬麗亞沉浸在完全的寂靜之中。後半夜,她曾被冰雹吵醒。那場冰雹下得很怪,雞蛋大的雹子紛紛朝她的窗戶射進來,落在地上。後來她用臉盆將它們裝起來,足有滿滿一盆。喬的房間裡的窗子關得好好的,玻璃也沒有被砸壞。馬麗亞在喬的床上躺下,蓋上被子,耳邊盡是狂風的銳叫。她腦子裡一幕一幕地掠過她和喬的共同生活,她清晰地看見了日常生活如何轉入地下,表面浮淺的交流又如何轉化成目前這種神秘的關係。她記得喬在早年開玩笑地對她說過:“以你的精力,恨不得把珠寶店搬到你的保險箱裡頭來。”然而喬也是精力充沛的,這個小個子的男人無意中和她一道共同築起了抵禦日常生活入侵的堡壘。然而在歲月的流逝中,他們的內部生活也漸漸被侵蝕,變得面目全非了。
她躺在喬的床上,這是自他們分房以來他躺了很多個年頭的床。偶爾,喬會到她的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