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鎮。這個城鎮人煙稀少,像是亂世裡的一個歇腳點,卻也不平靜。這已是陝西的西面,卞德仁問人,這叫不叫西邊了?人回答不是最西,說往西還大著呢。卞德仁說:西邊比這安全吧?人說:沒去過,聽說比蘭州這兒更荒涼,去那兒,都沒有公路呢。卞德仁看著翠翠已經變黑、發紅而有些幹糙的臉蛋,鬆口氣說:這就到了,不用再走了,我掙了錢,就給你買抹臉膏,你的臉色又會變白變嫩了。
他們叫花子一樣地出現在蘭州的街頭上,他們打聽著哪裡有低廉的房屋出租;他們身上除了那塊刻了等號的銀元外,只有幾張紙幣了,卞德仁合計了一下,這些紙幣,只夠他們維持一天,最多兩天的住宿,還要不吃不喝。他想,吃喝他暫時可以出去討要,住一定要住進屋裡,他們一路上已經露宿街頭無數日了,該到頭了。到了蘭州,是要在這兒立家的,蘭州也就好像是家了,有家就無論如何也不能住在街頭了,這頭是不能開的,不然或許就成了將來的預兆了;蘭州是頭,也是尾,牽好了頭,就有好尾。卞德仁以此為動力,馬不停蹄地四處尋找勞力活計:擦皮鞋,到黃河碼頭替人扛大包,幫人抬棺材、埋棺材,抬死人、埋死人,替人擔水送水,他撿來一破木板,用鋸條鋸成四方塊,擦淨上面的汙垢,向房東借了筆和墨,把能想到的可乾的活兒,寫在了木板上。沒活兒的時候,他就雙手舉著木板在胸前,站在最熱鬧的街邊,等著活兒來找他。他的活兒是沒間斷的,他和翠翠的生計就斷不了了。他們省吃儉用,漸漸還有了些餘錢。翠翠每天在用抹臉膏,臉蛋漸漸在變向白潤。他們對外人說:他們是兄妹。
這麼散打散弄地過了近兩年,卞德仁居然幹出了名,他奔勞的能力和身子的強健,被人一傳十地傳了開來。一大戶人家看上了他,特意叫管家招來了卞德仁。這家人姓匡,是做水煙生意的。卞德仁來匡家是給他們做人力車伕的,原來的人力車伕已經過了三十歲,被辭了。這是份難得的差事,匡家每月給他的工錢比他單幹時的月平均數要多出四五塊錢,而且,還管他吃住。更主要的是,在卞德仁看來,他進了人家做事,比起以前的遊散奔勞是大進一步的,是向安穩靠了,感覺上也是有點入成了蘭州這塊地界的人了。
吃住在匡家,他就不能回到他和翠翠的“家”了,擱著翠翠一個人在家,他不放心,就向匡家主人講了這心思。匡家大老婆問了翠翠的年齡,說她去給做飯的老媽子做個下手吧,那兒早該添個人手了。卞德仁並不希望翠翠伺候人,他想他能養活她就夠了,但又想,翠翠也不小了,學著乾點活兒也是應該,對她將來嫁人家是有好處的,便答應了。匡家自然以為卞德仁和翠翠是親兄妹,就說他妹子就住卞德仁那個屋。卞德仁住的是匡家放破爛的屋,屋裡的地方快被破爛堆滿了,空餘的空間只夠放了個單人床。卞德仁想,他和翠翠咋住呢,畢竟他和翠翠不是親兄妹,住得緊,咋能方便哪。親兄妹倒真是沒什麼的,窮人家的孩子,不論男女,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是常事。雖然他和翠翠在外面也是同住一間房,但兩人各睡各的床板,中間是拉了塊深色的花布隔著呢。想是想,嘴裡卻不能說出來。應著只好說行,行。翠翠來到後,卞德仁紅著臉說:你和哥“打老通”睡吧。翠翠小孩一樣歡快地說:哥就可以給我焐腳啦!卞德仁臉燒到脖子根處,想:看我都想啥呢!回頭也化為歡快,想,這是臘月,正是可以給翠翠焐腳的時候。
卞德仁說:其實,我心裡也是(4)
來到匡家幾個月後,翠翠幹活很伶俐,加上她長相俊俏,匡家大老婆對她很是待見。她清閒時,經常地,把翠翠在廚房的時間給拽過來一些,換成陪她說話或者給她捶背。廚房的老媽子是沒有理由不高興的,使喚的權力本來就在主人家的手裡。去過幾次後,翠翠就害怕去了,因為在那兒,她是時常能夠碰到大太太的二兒子。那二兒子是個單腿,據說斷掉的那條腿是六年前被闖入匡家的盜匪砍掉的。斷腿半個肉團似的吊著,穿在上面的褲子,大半截空蕩著,就打了個結,像是那肉團上掛了個布袋。單腿的他,日間,雙臂下架著雙柺,蹦來蹦去地走動,沒有什麼障礙的。翠翠怕他並不是因他是個單腿,而是他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有點要狠勁地將她吃到他肚裡似的。這瘸兒子並不愛說話,所以有什麼,勁全使在眼睛上了,而他的眼睛,鼓鼓的,金魚眼樣子的。不好看,還不柔寸。他並沒有對翠翠使壞,翠翠也不覺得他壞,就是怕看他的眼睛。有點小孩沒有見過鬼,卻怕鬼一樣的心理;本能俱來的。如果翠翠不來大太太的屋,她是很難見到他的,他沒有緣由去廚房,廚房也沒什麼好去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