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燼之默默看了他半晌,忽道:“大人今日此來,想必是心中有所決斷。”
衛昭瞟他一眼,並不作聲,親自斟了兩杯酒,端到鼻前細細聞著,說道:“永寧十八年的碧落酒是天下最後一批宮釀御酒,第二年風都大火,不僅燒了御酒坊、御酒窖,連同當世最好的釀酒師,以及坊後整片專為釀酒而植的無花碧落木都燒了個精光。我原本以為再也喝不到那個味道,豈知幾年後有人送來幾壇,說是當年所遺。我一試之下果然正是當年之味,如獲至寶,命那人年年送來,每日必飲。誰料後來偶然得知,這酒只是那人精心仿造,並非當日原釀。我一怒之下殺了那人,再喝這酒也已始終不是原來的味道。幾年之後我又想起此酒,自窖底起出來細品,才覺實不亞於永寧御釀,今日連你都認錯,可見的確與真品無異。可惜釀造之人已死,再想多飲已是不得。這裡便是最後一壺,無論真也好,假也好,喝完這一壺,天下再也沒有這個味道。”
李燼之聽出他話中之意,不由心下微震,大覺意外。
衛昭接著道:“這一年我過得很快活,自從十九年前全家遭難,此後便再沒有如此快活。不僅是我,皇上也很快活。我知道他暗地裡一直認定自己是葉無聲之子,因此以為往事是他親生妹妹。我雖不知他為何會這麼想,卻知道此事絕無可能,定然是出於他的誤會。可他這一年的快活卻不是假的,我從沒見過他提起一個人就打眼底裡亮起來,就算他此刻死了,只要知道往事安好,恐怕也能含笑而去吧。”他飲下一杯酒,抹抹嘴角,又道,“我爭鬥了這許多年,仇也報了,怨也消了,卻不得一日快活。我真是累了。我只想有個至親的人,能讓我惦記著,知道她好;她也能不時惦記著我,知道世上還有個人想她好,這便夠了。”他微微一笑,不似平日的冷厲,反而帶著些暖意,“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說這些?因為你沒想殺我。以你今時今日的勢力,加上前太子之尊,早已沒有必要託庇於朝廷,更不必敷衍於我。相反,拿我的頭來替你祭旗,正是再好不過。可你沒這麼做。那個姓楚的,不管是楚頡楚頏,他並非受你號令卻是昭然若揭。你那日手無寸鐵孤身前來見我,我便知道你對我絕無歹意。你舉事在即,而我並不可能給你什麼助力,你此時來見我,恐怕多半還是因為往事心裡,是有我這個大哥哥的。”他默然坐了片刻,提起酒壺起身向外行去,“這酒喝了就沒有了,我要留著慢慢飲。”走到帳口,又停下腳步,背對著李燼之道,“今晚舊都鈞樞府有個中郎要來,我打算留他過一夜。明日到了風郊,我會種下阿萱的靈樞,它一定不會發芽的,是不是?”
李燼之心下震盪,望著他背影肅然點點頭,沉聲道:“是。”
秋往事神思悠悠地騎在馬背上,並不如何控韁,一任它往水草豐美處行去。這幾日連生事端,只能倉促應對,待此時靜下來一想,才覺腦中一片空白,渾不知下一步該走往哪裡。方定楚的一句話勾起了她千般迷惘——見到了王宿,又能說些什麼呢?彼時與李燼之兩兩相對之時,只覺一切皆是天經地義般的自然。他要脫離容府,她便擁他自立;他要爭奪天下,她便替他征戰。他本是先皇太子,執掌江山乃是理所應當,江一望又非容人之主,就此決裂也並不覺有所虧欠。似乎沒有什麼需要猶豫,沒有什麼不能割捨。
並非沒有因為王落王宿而遲疑過,只是心底裡總是不信他們有朝一日會當真成了敵人。待李燼之揭明身份,君臨天下之時,江一望的選擇只有低頭,昔日的兄弟姐妹最初或許難以接受,可只要待之以誠,假以時日定也能回到過去的親暱。她心中所想的未來圖景,從來不曾缺了這兩人的位置,也一直固執地相信定能得到他們的諒解。可當事到臨頭,才發覺這圖景原來能崩潰得如此猝不及防。如同她與李燼之的不可分割,他們兩人也早已與江一望連在了一起,一損俱損,難以獨全。再多一廂情願的善意,也終究遮掩不了事實:她到底是背叛了她的四姐六哥。
如今王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卻滿腦子想著如何為自己開脫。秋往事忽對自己生出一陣厭惡,心卻不知怎地定了下來,似在某處下了某種決定。她振了振精神,迎著初升的旭日,眯起眼極目望向草原盡頭,喃喃道:“不知羅翔找到四姐沒有,不知四姐追上六哥沒有。”
“咱們打聽了幾家人都沒訊息,想必是離這兒還遠。”方定楚一直不即不離地與她隔開三尺之際,此時說話也是淡淡地瞧著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語,“王城離北照關六百來裡,若是輕兵疾進,七八日也便到了,這會兒還毫無蹤影,恐怕是遇到了阻滯。”
“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