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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大人物出現的預告。爆炸大隊計程車兵望著那條道路,被裹挾在士兵群裡的倒了黴的老百姓也望著那條道路,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來人一定與上官家有關。

太陽已經大半沉下沙梁,只剩下一抹玫瑰色的紅邊烘托著林梢上的悲涼氣氛。金紅色的烏鴉在外鄉人的泥棚草屋上方匆匆飛行。幾隻蝙蝠在輝煌的空中隨心所欲地表演飛行技巧。短暫的安靜是大人物馬上就到的表現。

勝利!勝利!兩聲威武雄壯的呼號,從馬兵和騾兵們嘴裡吼出。這時,大人物終於來了。大人物來自西方,騎在披著紅綢的駱駝上。

司馬庫一身高階毛料橄欖綠軍裝,頭上歪戴著一頂被我們戲稱為“驢鳥帽”的船形帽。他胸前佩戴著兩個像馬蹄那麼大的勳章,腰上扎著一圈銀色子彈,肚腹右側懸掛著一把左輪子手槍。駱駝昂揚著龍脖子,翻著淫蕩的馬唇,豎著尖銳的狗耳朵,眯著睫毛茂密的虎眼,顛著又大又厚的、掛著蹄鐵的雙瓣的牛蹄,彎曲著細長的蛇尾,緊縮著削瘦的羊屁股,大踏步地從騾兵的夾道中躥進來。駱駝像一條起伏的船,司馬庫是驕傲的水手。他把兩條裝在特等牛皮馬靴裡的腿挺得像十字鎬一樣,胸脯突出,身體微微後仰,他把一隻戴著白線手套的手舉起,齊著“驢鳥帽”的皺褶兒,銅色的長臉堅硬無比,腮上的紅痣像一片經霜的楓葉。他的臉幾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又刷上三遍防腐防潮的桐油。馬隊和騾隊計程車兵手拍槍托,齊聲歡呼。

跟隨在司馬庫駱駝後邊的是司馬庫夫人上官招弟的駱駝。幾年不見,上官招弟的臉部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清麗而溫柔。她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絲光閃閃的披風,披風裡是黃緞子偏襟夾襖,紅綢子掃腿夾褲,腳穿一雙精緻的黃|色小皮鞋。她的雙手腕上各戴一個碧綠的玉鐲子,除了拇指之外的手指上套著八個金戒指。她的雙耳垂上懸掛著兩顆綠油油的葡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翡翠。

不應該把我的那兩位尊貴的外甥女忘掉,她倆的駱駝緊隨著上官招弟的駱駝,駝峰之間有兩根粗繩子,聯結著兩個用白蠟條編成的坐椅狀的馱簍,左邊簍裡那個滿頭鮮花的女孩是司馬鳳,右邊簍裡那個鮮花滿頭的女孩是司馬凰。

接下來湧到我的眼前來的便是美國人巴位元了。就像難以判斷燕子的年齡一樣,我看不出巴位元的年齡,但從他靈活地閃爍著綠光的貓眼睛裡,我感到他非常青春,好像一隻剛剛能夠跳到母雞背上製造受精卵的小公雞。他頭上的羽毛真光彩啊!他騎在駱駝上,身體隨著駱駝的顛簸而搖晃,但無論怎麼搖晃,他整個身體的姿勢保持不變,就像綁在漂浮物上扔到河水中的一個木頭小孩。他的這種本領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當我們得知巴位元是美國空軍的駕駛員後,我才知道,巴位元騎在駱駝上,就像坐在飛機駕駛艙裡感覺一樣,他不是騎著駱駝,而是開著駱駝牌轟炸機,降落在高密東北鄉首鎮暮色沉重的大街上。

殿後的司馬亭,雖是榮耀的司馬家族中的一員,但他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他乘坐的駱駝也是灰溜溜的,瘸了一條腿。

魯立人抖擻起精神,走到司馬庫的駱駝前,傲慢地敬了一個塵土瀰漫的禮,大聲說:“司馬支隊長,歡迎貴軍來我軍根據地做客,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裡。”

司馬庫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從駱駝上歪下來。他拍打著駝峰上那撮毛,對著兩側的騾兵和他身前身後的眾人說,“你們聽到他在噴什麼糞?根據地?做客?土駱駝,這裡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時流的血就在這大街上!你們這些臭蟲,吸飽了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血,是時候了,你們該滾蛋了!滾回你們的兔子窩,把老子的家讓出來。”

他激烈地演說著,言詞鏗鏘,聲情並茂,每說一句話,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一下駝峰。他每拍一下駝峰。駱駝的脖子就激靈一下。他每拍一下駝峰,士兵們就吼叫一聲。他每拍一下駝峰,魯立人的臉色就蒼白一分。終於,飽受刺激的駱駝身體一縮,牙齜嘴咧,一股腐臭的粥樣物,從它的碩大的鼻孔裡噴出來,塗在魯立人灰白的臉上。

“我抗議!”魯立人抹去臉上的汙物,氣急敗壞地大叫著,“我強烈抗議,我要向最高當局控告你!”

“在這裡,”司馬庫說,“老子就是最高當局。現在我宣佈,限你們在半小時內,從大欄鎮撤出去,半個小時後,我就要開殺戒了!”

魯立人冷冷地說:“總有一天你要吞下自釀的苦酒。”

司馬庫不理魯立人,高聲向他的部下發布命令:“禮送友軍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