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就這麼一句話,我這輩子就成了瞌頭蟲了。老爺們叫我瞌頭蟲,老孃們叫我瞌頭蟲。連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頭蟲。就因為背上了這麼個臭外號,我三十八歲的人了,連個老婆也討不上哇!您想想,誰家的閨女願意嫁給個磕頭蟲?我慘哪,我這輩子倒黴就倒在這個外號上……”磕頭蟲動了感情,竟然鼻涕一把淚兩行。那個鑲銅牙的縣府幹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頭髮,使他的臉仰起來。
“說!”縣府幹部厲聲問,“張德成揭發的是不是事實?!”“是,是。”秦二先生的山羊鬍子像山羊尾巴一樣抖動著,連聲答應。縣府幹部把他的頭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巴便啃到了泥巴。“繼續揭發!”縣府幹部說。
瞌頭蟲用手背沾沾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鼻尖用力一甩,一坨凍鼻涕像鳥屎一樣飛到蓆棚上。大人物厭惡地皺皺眉頭,掏出潔白的手絹擦拭眼鏡片。他冷靜得像一塊黑石頭。磕頭蟲說:“秦二,您是勢利眼,司馬庫上學那會兒,往您夜壺裡裝蛤蟆,爬到房脊上編快板罵您,您打他了嗎?罵他了嗎?給他起外號了嗎?沒有沒有全沒有!”
“好極了!”上宮盼弟興奮地說,“張德成揭露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為什麼秦二不敢懲治司馬庫?因為司馬庫家有錢,司馬庫家的錢是哪裡來的?他不種麥子吃白饃,他不養蠶穿綾羅,他不釀酒天天醉,鄉親們,是我們的血汗養活了這些地主老財。我們分他家的地,分他家的浮財,實際是取回我們自己的東西!”
大人物輕輕地鼓了幾下掌,表示對上宮盼弟慷慨陳詞的讚許。臺上的縣、區幹部、武裝隊員都跟著鼓掌。
磕頭蟲接著說:“就說這司馬庫,他一個人娶了四個老婆,我連一個老婆也沒有,這公平嗎?”
大人物皺起了眉頭。
魯立人道:“張德成,不說這些了。”
“不,”磕頭蟲,“這才訴到我的苦根上,我磕頭蟲也是個男人是不是?兩腿之間也浪當著那玩藝兒……”
魯立人站在磕頭蟲前,擋住了他的表演。魯立人用很高的嗓門,蓋住磕頭蟲的吵嚷,他說:“鄉親們,張德成的話雖然粗魯一些,但卻揭示出了一個道理。為什麼有的人可以娶四個五個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張德成這樣的小夥子,卻連一個老婆也娶不上呢?”
臺下議論紛紛,許多目光投到了母親身上。母親臉色發青,眼睛裡無恨無怨,平靜如兩湖秋水。
上官盼弟推推磕頭蟲,說:“你可以下去了。”
磕頭蟲往前走了兩步,正欲下臺,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返回去,他擰著爐包趙六的耳朵,打了一個耳光,罵道:“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著司馬庫的勢力欺負人的時候了!”
趙六一擰脖子,對著磕頭蟲的小腹撞了一頭。磕頭蟲哀鳴著,打了幾個滾,翻下土臺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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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衝上來,踢翻了趙六,並用一隻大腳踩著他的脖子。趙六的臉可怕地扭曲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發瘋般叫喚著:“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們滅絕良心,傷天害理啊……”
魯立人弓著腰詢問大人物。大人物把手中的紅硯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魯立人摸出一張紙條,念道:“查富農趙六,一貫靠剝削為生。日偽期間,他曾為偽軍提供過大量食品。司馬庫統治時代,他也多次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來,他散佈大量謠言,公然與人民政權對抗,似此死硬頑固分子,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我代表高東縣人民政府,宣判趙六死刑,立即執行!”
兩個區小隊隊員拖起趙六,像拖著一條死狗。他們把趙六拖到那個殘荷敗草的池塘邊緣。兩個隊員往旁邊一閃身,啞巴對著趙六的後腦勺子便開了一槍。趙六以十分迅速的動作,一頭扎進了池塘。啞巴提著冒煙的匣槍,重新回到土臺子上,
臺子上跪著的人,一個個磕頭如搗蒜,都嚇得屁滾尿流。
“饒命吧,饒命啊……”香油鋪女掌櫃金獨|乳膝行至魯立人面前,雙手摟住他的腿,哭著說,“魯縣長,饒命吧,我願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產、連個雞食缽子都不剩,全部分給鄉親們,只求您饒我這條小命,我再也不做這剝削人的生意啦……”魯立人想把腿從她的懷抱裡掙出來,但她死死摟住不放。幾個縣府幹部上來,剝開了她十指連環入了扣的雙手,解放了魯縣長。她又膝行著往大人物身邊爬去。魯立人果斷地說:“弄定她。”啞巴掄起匣子槍,在她太陽|穴上敲了一下。她頓時翻了白眼,躺在土臺上,那隻高聳的獨|乳直指陰霾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