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裡摸出張揉皺的紙票,扔在裘黃傘面前。裘黃傘滿面怒容,無聲地罵著,跺了跺腳,但最終還是把那破紙票撿起來,伸展開,捏著一個角,晃動著,給周圍的人看。周圍的人有的同情地搖頭,有的胡胡塗塗地嘻笑。胡天貴拄著棍子,一步挪一寸,篤篤地往前走,他的雙腿,像木棍一樣僵直。我對嘴巴與手指一樣靈巧的裘黃傘沒有絲毫好感,我私心裡盼望著他能被憤怒衝昏頭腦,脫口說出一句話,然後我就可以使用我的短暫的權威,用權杖把他那條長長的舌頭拔出來。他絕頂聰明,好像洞察了我的內心。他把那張粉紅的紙票塞到一雙顯然是早就預備好的、掛在扁擔上的草鞋裡。他摘下那雙草鞋,我看到鞋旮旯裡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零錢。他用手逐一地指點著他周圍那些正用巴結的目光望著我的草鞋匠,又指指草鞋裡的零錢,然後,恭恭敬敬地把那雙草鞋扔過來。草鞋打著我的肚子,彈落到我的腳邊。幾張紙票跳出來,紙票上有幾群肥胖的綿羊,呆呆地立著,好像等待著被剪毛,或是被宰殺。再往前走,又有幾雙盛著零錢的草鞋扔上來。
飯市裡,趙六的未亡人方梅花,正用一個平底鍋,緊張地煎著包子。她的兒子和女兒,圍著一條被子,坐在一張麥秸草編成的席子上。四隻小眼咕嚕嚕地轉動。她的爐前,擺著幾張破桌子,六個賣葦蓆的大漢子,蹲在桌邊,就著大蒜瓣兒,“喀喳喀喳”地吃包子。包子兩面煎成金黃|色的嘎渣兒。滾燙,咬一口便冒出一股紅色的油,燙得那些人滿嘴裡唏溜唏溜響。旁邊的爐包主兒、燒餅主兒,守著攤子,沒有食客,便寂寞地敲打鍋沿,並把嫉妒的目光,投到趙寡婦的攤子前。
我的抬鬥路過,趙寡婦將一張紙票貼在一個包子上,瞄了瞄我的臉,輕鬆地擲過來。我急忙低頭,那包子便打在了王公平的胸脯上。寡婦滿臉歉意,用一塊油布揩著手。她的灰白的臉上,有兩個深陷的眼窩,眼窩周圍,鑲著紫色的眼圈。
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從賣活雞的攤子上,斜刺裡走過來,母雞驚恐地鳴叫著,賣雞的老太太對著他頻頻點頭。他走路的姿勢奇特,硬棍一樣,身體有節奏地往上聳,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生根。他是“活難教”的門徒張天賜,人送外號“天老爺”。他從事著一種古怪的行業:引領死人還鄉。他有邪法子,能讓死人行走。高密東北鄉人客死他鄉,就請他去領回來。外地人有死在高密東北鄉的,也請他送回去。一個能讓死人乖乖行走,越過千山萬水的人,誰人敢不敬畏?他身上永遠散佈著一種古怪的氣味,最兇猛的狗見了他,也要把狂妄的尾巴夾在腿間,灰溜溜地逃跑。他坐在寡婦鍋前的板凳上,伸出了二根手指。寡婦與他打手勢,很快弄明白他要吃兩爐五十個,而不是吃兩個或是二十個。寡婦匆忙地為他準備包子,因為這個大肚子食客的到來,她的臉上煥發了光彩,而她旁邊的攤主兒,眼睛裡放出了綠光。我企盼著他們開口,但嫉妒也難以撬開他們的嘴。
張天賜靜靜地坐著,眼睛盯看寡婦操作。他的雙手平靜地順在膝益上,腰裡懸下來一根黑色的布袋。布袋裡裝著什麼,誰也不知道。深秋裡他攬了一起大活兒,把一個客死在高密東北鄉艾丘村的販賣撲灰年畫的關東商人吆回去。關東商人的兒子跟他談了價錢,給他留了地址,便先頭回去,準備迎接。此一路翻山越嶺,大家都估摸著張天賜回不來了。但是他回來了,看樣子剛剛回來。那黑布袋裡裝的是錢吧?他腳蹬著一雙破爛不堪的麻耳草鞋,露出了他的像小地瓜一樣肥大腫脹的腳趾,還有他的像牛拐骨那麼大的踝關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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瞌頭蟲的妹妹斜眼花抱著一棵雪白的大白菜,從抬鬥一側路過。她那風情萬種的黑眼睛斜瞟著我。她攬住大白菜的手凍得通紅。她路過趙寡婦的鍋前時,寡婦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們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連這樣的殺夫之仇也未能讓趙寡婦違背,“雪集”不說話的契約。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燒沸了的血液在加速迴圈。憤怒不誤做生意,這就是趙寡婦的長處。她把一爐熱氣騰騰的包子鏟到一個白色的大瓷盤裡,端到張天賜面前。張天賜伸出手。趙寡婦有些茫然。但她馬上就明白。她用油膩的巴掌拍著額頭,表示對自己疏漏的譴責。她從—個罐子裡,精選了兩頭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張天賜手裡,並用一隻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做為特別的奉獻,放在張天賜面前。賣席的男人們不滿地看看她,用青色的目光批評著她巴結張天賜的態度。張天賜心安理得慢條斯理地剝著大蒜,等待著包子的冷卻。他耐心地把白淨的蒜瓣兒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飯桌上,擺成一個單列縱隊。他還不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