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小心察看崇禎的臉色,又瞥一眼旁邊驚諤萬分的錢謙益,肅聲說:“臣以為浙江秋闈一案尚未了結,如今枚卜,錢謙益不該列名其間。”
天啟元年的浙闈風波過去多年,錢謙益早已拋在腦後,哪裡會想到有人舊話重提伺機報復,事出意外,竟一下子怔在當場,心裡又想起多年前那駭人的往事。唉!往事不堪回首,桂子飄香的杭州,如煙似夢的西湖……
天啟元年是辛酉年,正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各省的鄉試在順天府、應天府及各省布政司衙門所在地如期舉行。錢謙益以正五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奉旨主持浙江秋闈。自萬曆三十八年中進士以來,錢謙益一直在京師做官,從翰林院編修升為右春坊右中允,十年的工夫難得出京辦差,更不用說遊歷散心,京城早呆得膩了,何況去的地方是人間的天堂,湖光山色世上少有。他一個小小的五品京官,不夠向皇帝陛辭的品級,接旨後上了謝恩的摺子,隨即起程,一路乘舟毫不停歇地順運河南下杭州。
杭州古稱錢塘,地處吳越,襟江帶湖,風物佳美,自古便是東南名郡。城西一片湖水煙波浩淼,許多的名勝古蹟如珍珠一般撒在四周。錢謙益到了碼頭也不知會巡撫衙門,便裝上岸,找了客棧安頓後,帶了隨從出錢塘門,過聖因寺,上了蘇堤,又看過嶽王廟、靈隱寺、飛來峰,往柳蔭下僱了畫舫到湖上徜徉。錢謙益負手直立船頭,湖面遊船點點,遠處桑麻遍野,青山疊翠,撲面而來,山腳下一片片疏疏落落的竹籬茅舍,煙雨中那幾座寺、塔影影綽綽,依稀可辨,岸邊亭榭樓閣,黛瓦粉牆,映在如綢的碧水之中,搖曳多姿,船孃的歌聲不時飄來,吳儂軟語,極盡纏綿。一個多時辰,船到洪春橋,瀕臨湖岸有一處小小的院落,周遭滿是荷花,此時已近中秋,花瓣早謝,只留下田田的荷葉,將湖面遮得嚴嚴實實,水道漸漸狹窄。那船孃道:“老爺可小心了,此處已到麴院荷風,荷葉甚密,不易走船,不要光顧了看景,免得船搖晃起來落了水,不雅相的。”
錢謙益聽她語調輕柔,才回身細看,見船孃二十歲出頭的光景,身材豐腴卻掩不住幾分清麗,問道:“竟有人掉下去麼?”
船孃道:“盛夏荷花正開,常有人看得痴了,忘了是在船上,邁步去採摘落到水裡,免不了滿身的汙泥。”說罷掩口而笑,露出半截蓮藕般的胳膊。
錢謙益不以為意,坐在船頭不住撥弄近船的荷葉,滿眼蒼翠,清香襲人,豪興大發,不禁呼道:“此情此景,豈可無酒?”
船孃道:“奴家的船從不沽酒,都是客人在岸上自行置辦。”錢謙益聽了不勝嘆惋,隨從怕他責罵,將臉閃到一旁不敢作聲,忽聽後面一聲吆喝:“閃開了!”船孃忙將畫舫望旁邊一靠,一艘小艇如飛地從後面直插上來,無奈水道本來狹窄,畫舫片刻間又難以躲讓得開,小艇上的舟子忙將手中的木槳一收,小艇去勢略緩,堪堪與畫舫並列而行。那舟子見船孃生得頗有姿色,調笑道:“妹子手腳怎的不爽利了,敢是昨夜累了麼?”
船孃並不著惱,笑吟吟地回道:“奴家的身小力單,哪裡比得上哥哥騾馬般地不知勞累。”
錢謙益聽她罵得婉轉,暗自喝彩,看看小艇上竟還坐了三個戴巾持扇的文士,各穿寶藍、天青、鶯背色的夾紗直裰,圍坐在一處飲酒。穿寶藍直裰的中年文士轉頭一瞥,見錢謙益也是一身儒服,拱手道:“兄臺,小弟三人只顧耍子了,多有唐突,有罪有罪!”
錢謙益莞爾笑道:“只見景色,目中無人,足見性情。”
那人大笑道:“好個目中無人,兄臺妙語解頤,大快我心,何妨屈尊移駕,過船小坐。”
錢謙益婉言道:“蚱蜢小舟,不容旋踵,三位同乘尚可,愚弟如再過去湊個趣兒,怕是沒有屈子之冤也要投身湖底了。”
那人道:“兄臺辭辯滔滔,實在教人佩服,只是不能當面對談請益,實在可惜。”
“多謝雅意,臨舟而談,也無不可,酒如有餘,還請賜上一杯。”
那人將一瓶酒拋過道:“我等粗放,持瓶而飲,兄臺莫笑小弟貪瓶了。”
錢謙益接了道:“飲酒之道本來沒有什麼定式,夏商周三代用爵,其後金盃銀盞錫壺瓷碗瓦罐泥壇都做得器具,因人而宜,因時而宜,因地而宜,無可無不可。弟隨身攜有碧筒杯,最宜船上飲酒。”伸手將一個捲攏如盞的荷葉連荷梗一起採下,問船孃討了銀簪,捅破葉心使之與葉莖相通,倒酒荷中,莖管微提彎曲如象鼻,含在嘴裡輕吸淺飲,頃刻之間,半瓶米酒已盡,閉目吟道:
“采綠誰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