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一個專賣破爛的地方)來。在學習上表現出的無知,也時常引起他們的毫無顧忌的笑聲。總之,我明白了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身分。現在他們再三對我表揚,我頓時有了揚眉吐氣之感。
這天休息時,我在院子裡聽見前偽滿駐日大使老元對別人談論這件事。老元這人心眼極多,可以說眼珠一轉就夠別人想一天的。這個多心眼的人說出一段話,大大觸動了我的心事:
“老溥是個聰明人,一點不笨。他爭取了主動,坦白那些首飾,做的極對。其實,這種事瞞也瞞不住,政府很容易知道的。政府掌握著我們的材料,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你們想想報上的那些三反、五反的案子就知道。千百萬人都給政府提供材料,連你忘了的都變成了材料,飛到政府手裡去了。”
照他這話說來,我在自傳裡扯的謊,看來也瞞不住了。
如果我說了出來,會不會像交出珠寶一樣的平安無事呢?一個是政治問題,一個是經濟問題,能一樣對待嗎?所長可沒說。可是似乎用不著說,犯了法就是犯了法,經濟上犯罪也是犯罪,三反、五反案件重的重辦、輕的輕辦,坦白的從寬,應該全是一樣的。
話是這樣說,事情不到臨頭,我還是下不了決心。跟上回不同的是,報上一出現“寬大”二字,我比以前更加想看個究竟了。
三反、五反運動接近了尾聲,結案的訊息多了起來,而且盡是“寬大處理”的。老王是幹過“法官”的,我曾跟他研究過報上的那些案件。每次研究,我總在心裡跟我自己的事情聯絡起來,反覆考慮,能否援用這項政策。後來所方叫我們寫日寇在東北的罪行材料時,我想的就更多了。
政府為了準備對日本戰犯的處理,開始進行有關調查,號召偽滿戰犯提供日寇在東北的罪行材料。那天所方幹部宣佈這件事的時候,有人提出一個問題:“除了日寇的,別的可不可以寫?”幹部回答:“當然可以寫,不過主要的是日寇罪行。”我聽了,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要寫什麼別的?別的當然是中國人的,中國人最大的罪犯當然是我!我家裡的人會不會也要寫點“別的”?
偽滿戰犯對於寫日寇在東北的罪行,都很積極。我們這個組,頭一天就寫出了十多份。組長老王收齊了寫好的材料,滿意地說:“我們的成績不錯!明天一定還可以寫出這麼多。”有人介面說:“如果讓東北老百姓寫,那不知可以寫出多少來。”老王說:“那還用說,政府一定會向東北人民調查的!你看呢,老溥?”我說:“我看是一定的,可不知道這次除了日寇,還調查別人不?”“不調查別人,可是準有人要寫到我們。老百姓恨我們這些人不下於恨日本人呢!”
吃晚飯的時候,是大李來送飯。我覺著他好像特別有氣似的,他不等我把飯菜接過來,放在地上就走了。他走開以後,我立刻想起了我離開靜園的時候,是他幫助我鑽進車廂裡去的。
第二天,我們又寫了一天材料。我知道的不多,寫的也少了。老王收材料時,仍很滿意,因為別人寫的還是不少。他說:“你們瞧吧,以此推想,東北人民寫的會有多少!政府掌握了多少材料!幹過司法工作的就知道,有了證據就不怕你不說。從前,舊社會司法機關認為頂難的就是證據,可是在人民政府這裡,老百姓都來提供材料,情形就不同了。”我聽了這話,心裡又是一跳。
“政府掌握了材料!”這話我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今天早晨,我們議論報上一條關於捕獲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訊息時,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這句話。報上這條訊息中說,一九三五年殺害了紅軍將領方誌敏的劊子手,已經在湖南石門的深山中捕獲了。這個劊子手在湖南解放後,先藏在常德縣,後來躲到石門的深山裡,繼續幹反革命活動,但是終於給公安機關偵察出來。怎麼查出來的,報上沒說。我心想,這大概又是掌握了材料,大概共產黨從一九三五年就把這個劊子手的材料記下來了。我跟老王學得了一句司法術語,這叫“備案存查”。
第三天,當我寫下了最後的一條材料,忽然聽到樓梯口上有人聲。我扭過頭來,看見有個陌生的中年人出現在崗臺的附近,後面隨著所長。根據經驗,我判斷出這是上級機關來人視察。這位視察人員挨次察看了每間監房,聽著看守長報告每個監房犯人的名字,面上毫無表情。他沒穿軍衣,我卻覺得他像一位軍人,這與其說是由於他的精確適度的每個動作和他的端正的體型,無寧說是由於他的嚴肅的面容。他大約不到五十歲。
“你在於什麼?”他在我們的監房外停下了,這樣問著,眼睛看著我。我沒料到他的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