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屢次看到從寬處理“五反”案件的訊息,但是我還是不能相信。在“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不久,有個別罪大惡極的貪汙犯被判處了死刑,接著,報上揭露了許多資本家盜竊國家資財、竊取經濟情報、走私、行賄,以及偷漏國稅等等罪行,這時我不由得把這些案件拿來跟我的加以比較。我對“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這幾句話也另有自己想法。我認為即使那些寬大事例全是真的,也不會適用於我,因為我是“首惡”,屬於必辦之類的。
“坦白從寬”嗎?——我苦笑了一下。在我的設想中,管理所長聽我說出了這件事,知道受了騙,立刻會勃然大怒,狠狠地責罰我,而且追究我還有什麼別的欺騙行為。我當初對待處於自己權威下的人,就是如此。
我不能去坦白,——我對自己說,小瑞他們還不至於真的能“絕情絕義”到檢舉我的地步。我把這件事拖下來了。
過了一個星期,又輪到小瑞給我們送飯。我偷偷地注意到,他的神色十分嚴肅,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不但如此,他還對我的皮箱狠狠地盯了一陣。
不好,——我心裡嘀咕著,他別是要有什麼舉動吧?
過了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剛剛開始學習,小瑞忽然匆匆地又來了。他在我們房外停了一下,然後匆匆地走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兩眼剛才正是搜尋那隻皮箱的。
我斷定他剛才一定到所長那裡去過。我沉不住氣了。“與其被揭發出來,倒不如主動交代的好。”我心裡說。
我抓住了組長老王的手,忙不迭地說:
“我有件事情要向政府坦白。我現在就告訴你……”
我的前半生……七 坦白從寬
七 坦白從寬
“我溥儀沒有良心。政府給我如此人道待遇,我還隱瞞了這些東西,犯了監規,不,這是犯了國法,這東西本來不是我的,是人民的。我到今天才懂得,才想起了坦白交代。”
在所長的接待室裡,我站在所長面前,低著頭。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那四百六十八件首飾,發射著令人惋惜的光彩。假如我的“主動坦白”可以挽救我,假如寬大政策對我有效驗的話,那麼光彩就讓它光彩去吧。
所長注視了我一陣,點點頭說:“坐下來吧!”從這一聲裡,我聽出了希望。
“你為了這件事,經過了很多思想鬥爭吧?”所長問。
我避開了那個紙條,說我一直為這件事心中不安。在我說的那些話裡,只有最後一句是真的:“我不敢坦白,我怕坦白了也得不到寬大處理。”
“那為什麼呢?”所長的嘴角上漾著笑意,“是不是因為你是個皇帝?”
我怔了一下,承認了:“是的,所長。”
“也難怪你會這樣想,”所長笑起來了,“你有你的獨特歷史,自然有許多獨特想法。我可以再告訴你一次: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是說到做到的,不管從前是什麼身分,坦白的都可以從寬,改造好的還可以減刑,立功的還可以受獎。事在人為。你這些東西當初沒交出來,犯了監規,並且藏在箱底裡一年多,如今你既然自己來坦白,承認了錯誤,這說明你有了悔悟,我決定不給你處分。”
說罷,他命令門外的看守員去找保管員來。保管員到了,他命令道:
“你把那堆東西點收下來,給溥儀開一個存條。”
我感到太出乎意料了。我連忙站起來:
“不,我不要存條。政府不肯沒收,我也要獻出來。”
“還是給你存起來吧。你在這裡點交。”所長站起來要走,“我早已告訴過你,對我們說來,更有價值的是經過改造的人。”
我帶著四百六十八件首飾的存條,回到了監房。同伴們正開討論會,討論著正在學習的《中國怎樣降為殖民地半殖民地》這本書裡的問題。他們看見我回來了,停下討論,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待遇,慶賀我有了進步。
“老溥,佩服你!”他們現在已經不叫我溥先生,而是一視同仁地以“老”字相呼了。剛一聽到這稱呼,我比聽叫“先生”更覺著不是滋味,不過今天被他們叫得很舒服。“老溥,從你這件舉動上,給了我啟發!”“老溥,沒看出你真有勇氣。”“老溥,我有你這例子,更相信寬大政策了。我向你表示感謝。”等等。
我這裡該補充說明一件事。自從我的衣物自洗自縫以來,我的外形比以前更加狼狽不堪了,而同伴們對我的尊敬也隨著“先生”的稱呼去了一大半,有人甚至於背後叫起我“八雜市”(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