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記得,我們從報上看到了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朝鮮前線取得第一次戰役勝利的訊息,當時誰也不相信;到了年末,第二次戰役大捷的訊息來了,中朝人民軍隊把美國軍隊趕到三八線附近,我們還抱有很大的懷疑。過了年,有一天一位所方幹部站在崗臺上,向大家宣讀了中朝軍隊光復漢城的新聞號外,各監房爆發出激烈的掌聲。那時我心中仍舊半信半疑。二月間,報上公佈了“懲治反革命條例”,所方恐怕引起我們驚慌不安,停止我們閱報,我們不瞭解內情,便斷定是在朝鮮前線打了敗仗,懷疑以前的捷報全是假的。我由此認為自己的厄運快來了。
一天半夜,我突然被鐵門聲驚醒,見欄杆外來了好些人,從隔壁監房裡擁著一個人走出去。我認為這必是美國軍隊逼近了哈爾濱,共產黨終於對我們下手了,不由地渾身戰慄起來。好容易度過了這一夜,天亮後聽同屋子的人議論,才明白這是個天大的誤會。原來前“四平省長”老曲半夜小腸疵氣病發作,看守員發現後,報告了所長,所長帶著軍醫和護士們來檢查了一下,最後送他進了醫院。我當時由於恐懼和聯想,弄得神魂顛倒,所以只看見軍裝的褲腿,竟沒看見醫生和護士們的白衣衫。
這個誤會的解除並沒給我帶來多大的安慰。我怕聽的除了夜裡的鐵門聲之外,還有白天的汽車聲。每逢聽見外面有汽車響,我就疑心是來裝我們去公審的。
我白天把精力放在傾聽、觀察鐵欄杆外邊的一切動靜上,夜裡時常為噩夢驚醒。和我同屋的四個偽滿“將官”,情形不比我好多少。他們跟我一樣,飯量越來越小,聲氣越來越低。我記得那些日子,每逢樓梯那邊有響聲,大家都一齊轉頭向欄杆外窺探,如果樓梯上出現一個陌生面孔,各個監房裡一定自動停止一切聲息,好像每個人都面臨著末日宣判一樣。正在大家最感絕望的時候,公安機關的一位首長來到監獄,代表政府向我們講了一次話。聽了這次講話我們才重新看到了生機。
這位首長站在崗臺前對著各個監房講了一個多小時。他代表政府明確地告訴我們,人民政府並不想叫我們死,而是要我們經過學習反省,得到改造。他說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相信在人民的政權下,多數的罪犯是可能改造成為新人的。他說共產主義的理想,是要改造世界,就是改造社會和改造人類。他說完,所長又講了一會兒。記得他說過這樣一段話:
“你們只想到死,看什麼都像為了讓你們死才安排的。你們可以想想,如果人民政府打算處決你們,又何必讓你們學習?
“你們對於朝鮮戰爭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有人可能認為,志願軍一定打不過美國軍隊,美國軍隊一定會打進東北,因此擔心共產黨先下手殺了你們;有人還可能迷信美國的武力,認為美國侵略者是不可戰勝的。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中朝人民一定會打敗美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的改造罪犯的政策也一定得到勝利。共產黨人從來不說空話,事實就是事實!
“你們也許會說,既然不想殺我們,就把我們放出去不好嗎?不好!如果不經改造就放你們出去,不僅你們還會犯罪,而且人民也不答應,人民見了你們不會加以饒恕。所以,你們必須好好地學習、改造。”
我對那位首長和所長的話雖然不完全懂,甚至不完全相信,但關於政府不想處決我們的這段話,卻是越想越有道理。是呵,如果是存心殺掉我們,在撫順時何必為我們擴建監獄的澡堂?到哈爾濱又何必搶救垂危的病人?又何必一直對我和年紀大的給以伙食方面的照顧?
對於像治病、洗澡之類的這些生活待遇,後來才知道,在新中國的監獄裡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在當時,我們確實感到很新奇,把它看做是對我們的特殊照顧。因此聽到了政府人員正面說出不想消滅我們的話來,我們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
關於首長和所長說的學習、改造,在當時我們沒有一個人加以理睬。在我看來,叫我們看書看報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消磨時間,免得胡思亂想。說看幾本書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我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對於美國軍隊可以打敗的話,我更不相信。同屋的四個自命懂得軍事的“將官”,則一致認為,美國或許沒有膽量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敢拿出原子彈,然而美國僅僅用常規武器就足以稱霸世界、無敵於天下;說可以打敗美國軍隊,只不過是句空話。可是後來,我們漸漸覺得,共產黨人不大像是說空話的人。過了不久我們重新看到了報紙,覺得那些有關朝鮮戰場的訊息不像是假的。那些“將官”們也說,歷來編造戰報,雙方死傷人數可以造假,而地域的得失卻不能做長時間的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