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發生的事件和影象經常在我們身邊流過,就像人們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能聽見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樂一樣,而且,所有早已發生過的事情都同樣被記錄下來,完好地儲存著,也許有一天,不管有無導線,有無雜音,我們會聽見所羅門國王和瓦爾特·封·德爾·福格威德①說話的聲音。人們會發現,這一切正像今天剛剛發展起的無線電一樣,只能使人逃離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費勁兒的忙碌所織成的越來越密的網所包圍。但是,我在講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時,沒有用通常那種憤慨譏嘲的語氣,針對時代和技術,而是用開玩笑似的、遊戲似的口吻談論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聽著,我們就這樣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滿意。
我邀請了黑老鷹酒館那位美麗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飯,我好不容易捱過了這段時間。星期二終於來臨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跟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關係對我來說已經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著她一個人,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即使我對她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我也願意為她赴湯蹈火,跪倒在她的腳下。我只要設想,她會失約或者忘記我的邀請,那麼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會陷於什麼狀況;那時世界又變得空無所有,日子又變得那樣灰暗,毫無價值,籠罩在我周圍的將是可怖的寧靜,死一樣的沉寂,而逃離這無聲的地獄的出路也只有一條:刮臉刀。對我來說,在這幾天,刮臉刀並沒有變得可愛一點,它一點也沒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這正是醜惡的東西:我萬分害怕在我脖子*開一刀,我害怕死亡,我用狂暴的、堅韌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裡。我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我的狀況,我也認識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兩者之間的無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覺得那位素不相識的女人,那位黑老鷹酒館嬌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懼”這個洞穴的小窗戶,一個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會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會用她結實而美麗的手輕輕地觸動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觸控下開放出鮮花,或者分崩離析,成為一片灰燼。她從哪裡獲得這種力量,她為什麼有這種魔力,她出於什麼神秘的原因對我具有這樣深刻的意義,對此我無法想象,而且我也覺得無所謂;我無需知道這些。現在我一點不想知道,一點不想了解,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這樣痛苦,對我來說,最難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這裡,就因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處境,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處境。我看見這個傢伙,看見荒原狼這個畜生像一隻陷在蛛網裡的蒼蠅,看見它怎樣走向命運的決戰,怎樣被纏得緊緊地掛在蛛網裡而無力反抗,蜘蛛怎樣虎視眈眈準備撲過去一口咬住它,又一隻手怎樣在近處出現來搭救它。關於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著魔、我的神經官能症的內在聯絡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說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不夠理智,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一目瞭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絕望地渴求得到的並不是知識和理解,而是經歷、決定、衝擊和飛躍。
在那些等待約會的日子裡,我從未懷疑過我的女朋友會失信,但是到最後一天,我還是非常激動,忐忑不安;在我一生中,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急不可耐地期待夜幕的降臨。一方面,這種緊張和煩躁幾乎使我忍受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給人一種非常奇妙的舒服感覺:整整一天在充滿不安、擔心和熱烈的期待中來回奔走,設想晚上怎樣相遇,怎樣談話,發生什麼事情,為這次約會刮鬍子,穿衣服(非常精心,穿上新襯衣,戴上新領帶,繫上新鞋帶),這對我這樣一個如夢初醒的人,對我這樣一個長期以來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說來,真是想象不出的美妙利新鮮。不管這位聰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誰,不管她以何種方式跟我發生這種關係,我都以為無足輕重;要緊的是她來了,奇蹟發生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個同伴,對生活重又萌發了新的興趣!重要的是情況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我任憑這股引力把我吸過去,跟著這顆星星走。
我又見到她了,這真是難忘的一刻!當時,我坐在那家古老而舒適的飯館的一張小桌旁,事先我打電話預訂了桌子,其實這並沒有必要;我把給我的女友買的兩支蘭花插在水杯裡,仔細看了看選單。我等了她好一會兒,但我感到她一定會來,我不再激動了。她終於來了,在存衣處前站住,她那淺灰色的眼睛向我沒來專注的、略帶審視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觀察堂館會怎樣對待她。感謝上帝,他彬彬有禮,既不過分親近,又不過於疏遠。他們可早已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