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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但得郊外春色好,驅車不厭幾多回。

孔學尼在這裡念,那孟繼祖揹著兩手,也在他後面念。他是舌辯之徒,最歡喜挑眼的。剛才因為楊慎己在那裡,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說什麼。現在換了一個好好先生孔學尼在這裡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說道:“詩自然不惡,不過來韻一聯,卻是有些杜撰。”沈從眾本來是個近視眼,眼睛上框著銅錢大的小託力克眼鏡。這時,那副眼鏡,因頭低得太久,且又是搖擺不定的,所以一直墜將下來,落到鼻子尖上。他一會兒忙詩,忘了眼鏡。這時要看人,才記將起來,用兩個指頭把眼鏡一送,直靠著眼睛。然後昂著臉對孟繼祖一望,笑道:“說此話者,豈非孟少爺乎?閣下生長於富貴之家,哪裡知道民間故事,須知道這陰雨天,是賊的出產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雖為物無多,恰好部裡發薪之後,怎樣不驚賊之將至呢?”孟繼祖道:“這雖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從眾道:“剛才楊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規矩,三四句寫景,五六句就運事,我正是這樣作法呀!”孟繼祖道:“那麼,起句日日念黃梅,是不是用黃梅時節家家雨那個典?”沈從眾道:“對的。”孟繼祖道:“那就不對了。黃梅是四五月的事,題目卻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對題嗎?”那楊慎己和沈從眾是同事,沈從眾附和著他,自己覺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像不是切題,其實我們要當注意那個念字。念者,未來之事,心中有所懷之也。所以下面連忙接著就說:何處無柳,誰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見。這叫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其中的馮有量,是個少年大肉胖子,為了幾個芍藥花的典,搬不出來,急得頭上的汗,像黃豆一般大,只管往下落。他站起來道:“諸位別先討論,我有個問題,要提出來研究。就是這七絕詩,兩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見他手上拿著聽差剛打的手巾把子,捏著一團,只望額頭上去揩汗,這個樣子大概是逼不出來了。便先道:“當然可以。我們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於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詩稿子接了過來,看了一看。那孟繼祖知道馮有量的詩,是跟楊慎己學的,他要實行報復主義,就高聲念道:

第十回 一隊詩人解詩兼頌禱 半天韻事斗極痠麻(5)

人人都愛牡丹花,芍藥之花也不差。

昨日公園看芍藥,枝枝開得大如瓜。

這首詩唸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覺哈哈大笑。馮有量他臉色也不曾變,站在大眾堆裡說道:“這麻韻裡的字很不好押,諸位看如何?給我改正改正罷。”孟繼祖極力地忍住笑,說道:“這一首詩,所以能引得皆大歡喜,就在於詩韻響亮。我再念第二首詩給諸位聽。”於是又高聲念道:

油油綠葉去扶持,白白紅紅萬萬枝,

何物對他能譬得?美人臉上點胭脂。

孟繼祖道:“馮先生這一譬,真譬得不壞,芍藥花那種又紅又白的樣子,真是美人臉上點了胭脂一般。”說著,臉向著楊慎己一笑道:“閣下和馮君,是常在一處研究的。我想楊君的七絕,也是這樣一類的作風。”這話要是別人說了,楊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譏。現在孟繼祖是個總長的兒子,和孟總長多少要講究聯絡一點,當然不能得罪他的兒子。只得笑道:“孟世兄總是這樣舌鋒銳不可當。”馮有量也走上前,拉著他的手道:“老弟臺,你這種不批評的批評,真教人夠受的了。你明明說我兩句,哪處好哪處不好,那才是以文會友的道理。”這樣一說,孟繼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繼祖兄他就是這樣,歡喜開玩笑。其實有量兄這時的意思,就很新鮮。”楊慎己道:“燕西兄這句話,極是公正不過。我們也很願看看繼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繼祖也正要賣弄他的才調,說道:“雖然作得不好,我倒很願意公開出來,大家指正。”於是抽出他的詩稿,交給楊慎己,讓他去看。楊慎己就唸道:

陰雲黯黯忽油然,潤遍農家八畝田。

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

踏青節裡飛成陣,布穀聲中細似煙。

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磯西畔理漁船。

楊慎己還沒有批評呢,孔學尼先就說道:“這真不愧是亞聖後人。你看他一提筆,就用了孟子上兩句典。”說到這裡,用兩個指頭,在空中畫著圈圓,口裡念道:“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搖著頭道:“繼祖繼祖,你這一顆心,也許是玲瓏剔透的東西呢?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說:七律詩是工整之外,還要十分活潑,令人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