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這強悍的菸草與祖上販賣過的鴉片有某種聯絡。”簡妮想。她從未見過鴉片,甚至連鴉片槍都不認識,只能在下意識裡面,用雪茄來代替鴉片。在簡妮眼睛裡,曼哈頓突然象花兒盛開一樣變大了,不論怎樣努力,都看不清,簡妮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人有點飄,好象從身體裡浮了起來。她定了定神,但並沒有趕走那種飄忽的感覺,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手腳也有點不那麼靈敏,軟軟的使不上勁。她放下咖啡杯子的時候,竟將杯子重重頓在桌面上。
“呦,呦,呦,”簡妮有點吃驚,“喝咖啡也會醉的嗎?”
在夢裡聽到電話尖利的鈴聲。簡妮的夢一向是不荒誕的,一如日常的生活。所以她常常記不住自己的夢。電話鈴不停地叫,一遍又一遍,她在夢裡想,嬸婆已經去世了,幾乎不會有人給她打電話,所以她對自己說,接著睡,反正不是自己的電話。那時,她眼前還留著夢中的情形,那是人民公園對面國際飯店的咖啡廳,白色的窗紗低垂,室內的光線有點發黃,深色的地板看上去象深淵。但是,她突然想到,也許會是上海家裡打來的。她一急,便真正醒來了。她躺在枕上看了看鬧鐘,三點半,電話在靜夜裡急促地,頑固地響著,帶著上海式的張皇和粗魯,美國人不會這時候打電話來的。
於是,簡妮趕快起床跑到走廊裡。
“簡妮!”果然是家裡人,簡妮一時沒聽出來那緊張高亢的聲音是誰的。
“我是維尼叔叔。”
“我爸爸出事了?”簡妮身上的寒毛“刷”地直立起來。維尼叔叔從來沒有直接打電話來美國給她,都是爸爸打電話來,然後家裡人輪流說幾句話。
“不是你爸爸,是我,我維尼叔叔要對你說永別了。”
“為什麼?”簡妮懷疑自己是在夢裡。她的夢裡,常常有爺爺病危的場景,總是爺爺生了重病,爺爺躺在一大堆管子的白色病床上,爺爺心電圖上的小綠點成了一條直線。她從來沒想到過維尼叔叔會死去。她心裡很懷疑,維尼叔叔幾乎說得上是尖利的聲音,實在不象是病人的聲音。簡妮伸手開啟電話旁邊的壁燈,燈亮了,晃痛她的眼睛。她看到電話旁邊的記時器上,數字在跳躍,她知道這不是在夢裡。
“為什麼?”她問。因為範妮與維尼叔叔的親熱關係,簡妮與維尼叔叔的關係是平淡和客氣的,與朗尼叔叔的差不多。簡妮不知道為什麼維尼叔叔臨死要打越洋電話給她。
“我現在才明白,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藝術家的出路。從前我在上海對外國東西趕盡殺絕的時候,都堅持學習抽象派的畫風,我一分錢也沒有的時候,都不肯改變自己的風格,畫一張毛主席像,一張工農兵的臉。我可以說,象我這樣的自由畫家才是真正的上海藝術家。中國人無視我的存在,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也不是為他們存在的。現在外國畫展的策展人到上海來,選畫家和作品到義大利參加展覽。人家向他們推薦我的畫,他們來看了以後,竟然說我的畫不能代表中國人的感情。你知道他們最後選的是什麼,都是政治波普,弄來弄去,他們要的還是政治,不是藝術。”維尼叔叔說,“他們選中的畫家就能跟他們到歐洲去了,他們就這樣否定了我。”
“那你想怎麼辦?”簡妮問,“你在哪裡?”
“我在常德路的國際電話營業室。我已經給家裡留了遺書。我活夠了,我的希望完全破滅了。我隨便怎麼,也沒想到,外國策展人會否定我的畫。”維尼叔叔說,“而且是透過中國人來告訴我。”
“你不要啊。”簡妮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爺爺知道嗎?”簡妮問。
“此刻他還不知道吧,他們以為我出去和外國人談判了,他們都以為我的畫選中了。是我這麼說的。要到明天,我一晚上不回家,他們才會發現。爺爺的心已經傷透傷透了,也不在乎多傷一次。”維尼叔叔說,“我們不說他了,你這裡一定都好吧,你算是終於逃出去了。但是老實說,你這一輩子也不會真正象外國人一樣高興的,你只要想到你爸爸和你姐姐付出的代價,你就得生活在陰影裡。這就是我們家人的命,從爺爺開始,就是這樣了。”
第九章 簡妮的理想(4)
簡妮被他說得有點氣惱,當然,還有不甘,她覺得,維尼叔叔是藉著要去自殺,來讓大家都不痛快。她冷冷地,安靜地說:“你特地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我知道了。”
但維尼叔叔卻否認:“我最後打電話給你,是想自己親手撥一個美國的號碼,說說話。我是可笑的人,就是臨死以前,我做的事還是可笑。”維尼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