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的親戚,對買辦的家史並沒多大興趣,簡妮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從甄展家出來的人,他們想聽簡妮說說,他們離開上海後,那裡發生的事,他們的心情,就好象猶太人從歐洲成功逃出來以後,聽到別人橫屍遍地的訊息。
簡妮說了爺爺在造船廠的生活,又說了爸爸去新疆的經過。她細細地看著親戚們的臉,他們眯著眼,嘴裡嘖嘖有聲,搖著頭,唆唆地吸著冷氣,那既痛苦又興奮的樣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匯劇場看《悲慘世界》。簡妮心裡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襯托出了美國的幸福生活。當年爺爺的驕傲,留在骨肉兄弟們心裡那被衝撞的不快,終於在他一家人的潦倒裡得到了報應。簡妮嘴裡說著,好象一個天真的窮親戚,心裡明明白白地感受著彼此的妒意,在這彼此交錯的妒意中,她那穿著愛麗絲的旗袍,絲襪和高跟鞋,走進格林教授書裡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漸漸消失了,她漸漸在心裡肯定下來,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簡妮覺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樣,滾落在棋盤上那屬於她的顏色的圓坑裡,穩穩地定住。來餐館時,穿在愛麗絲旗袍裡,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視時的心虛,現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著一口氣說話行事,有種特別的力量。
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10)
她一件件,一樁樁地往下說,有求必應。從上海到新疆的火車,怎麼一連四天都沒有水洗臉。在新疆,爸爸的鎖骨怎麼給摔斷了,但農場醫院的醫生下班了,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這期間連片止痛藥都沒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為範妮到美國送行的時候,家裡怎麼小心算計家宴的支出,叔公怎麼天天給大家畫空心湯糰。爺爺怎麼只好住在吃飯的房間裡,因為叔公回上海來了,家裡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了叔公。朗尼叔叔怎麼在勞改農場幾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沒機會接觸女人,所以一直單身,成了脾氣古怪的老光棍。
維尼叔叔怎麼一輩子都沒有工作,在家裡吃老米飯。奶奶怎麼不肯和家裡人聯絡,讓家裡人為送孩子到美國讀書費盡心機。而範妮又怎麼在紐約突然得了神經病,不得不休學回家養病。上海的那個黃毛簽證官是怎樣刁難去簽證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國領事館前面排隊的人常常擁得半條馬路都是,連公共汽車開到那裡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難堪的隱私,一件件地象暖鍋上的蛤蜊一樣張開了自己的貝殼,被簡妮暴露出來。
簡妮用過去進行時,過去完成時,現在完成時,虛擬,還有過去將來時,婉轉流利,連一個複數加S,都不曾用錯。她的英文是標準的美國腔,象美國中學生那樣爛熟地在嘴裡卷著舌頭,適時地吃掉一些t的尾音。她帶著少年人說到可怕的事情時,會採取的諧戲和害羞的感情。她半邊臉上浮著一個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說著,留給大家時間,讓他們可以從容地驚歎和議論,聽他們搖著頭感慨:“Those Chinese。”等他們停下來以後,她再接著往下說。她表現出了比她實際年齡要小許多的人才會採取的態度:無辜,聽之任之和事不關己,在她臉上並看不到痛苦。
樓下被爺爺交了公,奶奶原先用的那架鋼琴被捐給了里弄幼兒園用,在走廊裡曬衣服,因為臥室的陽臺被搭成了一間房間,給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個深夜,有人敲門,但爸爸媽媽不開,說那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人,不能開門放他進來。那個人一直輕輕地在門上敲,後來不敲了,媽媽嚇得在門裡面直哭,因為那個人飢寒交迫,死在她家門口了。
簡妮看到那個服務生站在屋角,手裡捧著一疊乾淨的骨盆,定定地看著她,臉上充滿了憐惜。
簡妮這才停了下來,她這才覺得,自己的胃在肚子裡抖作一團。
盧夫人隔著吃得只剩下一層薄底的沙鍋,讚了簡妮一句:“好精緻的英文,到底是甄展的孫女。”
“你在美國學什麼?”凱恩問簡妮。
“學商。”簡妮朗朗地說。
“你喜歡什麼?”格林教授問。
“國際市場營銷。”簡妮說,“這是我家的傳統,對吧。”
桌上的人都對格林教授說:“你的生意又來了。”他們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沒有覺出簡妮這麼說的含義。簡妮覺得他們不在乎,是因為他們沒將簡妮放在心裡,也沒把已經分崩離析的家族命運放在心裡。他們實在就是一些燕雀。
簡妮注意到了那個一次次來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簡妮對上眼睛以後,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