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說你爸爸害你?”醫生說。
“我沒有這樣說。”範妮說。她飛快瞥了簡妮一眼,“我沒這麼說過。聖誕節都到了,我還不能出去嗎?”她理直氣壯地叫,“聖誕花都開了。”
“為什麼聖誕節到了就得讓你出去?”醫生問。
“是聖誕節啊!”範妮責備地看了醫生一眼,“叫我怎麼說你呢。講起來,你還是個醫生,也算有教養的人。”
簡妮心裡的感傷很快就被厭煩代替,範妮的弱勢並沒有使她可愛,象想象的那樣。她的弱勢,將本來的驕傲變得可笑而且可憎。簡妮默默看著姐姐在日光燈下浮腫的臉,看她與醫生糾纏不休,虛張著小姐的聲勢,她的下巴還是那樣微微向上揚著,殘留著從前的精明與矜持,這樣子如今讓她變得討厭。在簡妮看來,她不配再有這樣的做派了,她是失敗者,只配善良和可憐,不配保持原來的秉性。簡妮心裡一股股地往外冒著對範妮的反感,聽醫生的口氣,好象家裡人也不常來看她,簡妮猜想,家裡人也受不了範妮這樣的惡毒。聖誕卡和巧克力都放在紙袋裡,簡妮用手壓著,她實在不想把它們拿出來給範妮。她恨她,一點也不想讓她聖誕快樂。不管自己這樣,是不是勢利,是不是刻薄,她就是覺得,範妮現在不配有快樂的聖誕。
範妮手指上結了些血痂,簡妮猜想,那是她不停地敲門弄破的。範妮緊扒著窗,將手上的痂都掙裂了,自己也不知道。倒是簡妮看不下去那血淋淋的樣子,將眼睛移開。
在這狹小的恐怖的走廊裡,簡妮明白,象她們這樣的人,是不可以當弱者的,是不可以失敗的,就象亞麻布的裙子不可以水洗一樣,一見水,好端端的樣子,立刻面目全非。他們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她們只能象過河卒子那樣死命向前衝,或者象非洲大象一樣,躲到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去獨自死掉。簡妮想起了失蹤的奶奶,她想,上一代人,的確比自己這一代人要體面和聰明。
第十一章 你的襪子都抽絲了(13)
直到離開範妮病房,簡妮都沒有再跟範妮說一句話,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再來這裡的了。決定來看範妮時,簡妮心裡充滿絕望和虛弱,她本想用對別人的溫情來安慰自己。而在塗著令她恐懼的綠漆的病房裡,簡妮心裡卻漸漸聚集起抵死一拼的勇氣,她暗自發誓,絕不讓自己落到範妮這種地步。簡妮不甘心。
範妮也不甘心。簡妮離開時,她突然在她身後叫高一聲:“你襪子都抽絲了!”
簡妮在挪頓的最後一天,也是1993年的最後一天。這天,天氣寒冷而陰沉,天色早早就暗了下來。簡妮離開公司時,街上已經暮靄重重。在街上能聽到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從弄堂深處響起,那是小孩在慶祝新年的到來。但在簡妮聽來,卻是格外的寥落。簡妮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對付這一天到來的心力,就象用足夠的棉花和紫藥水緊緊按在面板的出血處,等它凝固。鞭炮常常驚起一群鴿子。簡妮並不喜歡上海的鴿子,它們雖然在天上飛,卻也不過是在天上兜一個小圈子,而且,它們一圈圈,越兜越小。遠遠看去,更象一堆正在搬糧食的灰色老鼠。簡妮在路上走著,心裡的蒼蒼茫茫裡,有種淡淡的,可以從頭開始的輕鬆。
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後,看到許宏站在路邊的小菸紙店前向她微笑。菸紙店的牆上被人用紅色油漆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外面,還畫了紅圈。
“Hey。”簡妮驚奇地笑了,“這麼巧。”
“我早就看到你了。”許宏說。他關心地看著她,眉毛長長地順在眼睛上,好象很抱歉。這體貼的神情輕輕搖動了簡妮的心,她想起來挪頓的中國人的幸災樂禍,挪頓的美國人的冷漠,她朝他笑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破舊的小菸紙店裡的收音機,在播放保爾。莫利亞樂隊的輕音樂。國產收音機裡傳出的平扁聲音,並沒有妨礙保爾。莫利亞樂隊的抒情。簡妮覺得這氣氛太多愁善感了,於是,她開玩笑地探頭過去檢視許宏的肩膀,那裡很乾淨。許宏也笑著斜過肩膀來讓簡妮檢查,本來有點尷尬的往事,突然變成了彼此的默契。簡妮突然覺得許宏是個親切的人。
“我聽說你這樣的人,現在是上海的緊俏物資。”許宏說。
簡妮感激地,半信半疑地看著許宏,問:“我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人?”許宏是那種客氣聰明的上海人,喜歡把周圍的人都哄得高高興興的,她怕他的話不是真的,但她又緊張他的話最終不是真的,所以,她臉上笑笑的,眼睛卻緊緊盯著他的嘴,期待他的回答。
許宏正色解釋道:“你外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