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安靜,遠遠的,魯的臉,倪鷹的臉,嬸婆的臉,爺爺的臉,維尼叔叔的臉,街頭的石頭噴泉,園子裡的石頭噴泉,前進夜校的書,會話老師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褲子口袋,水龍頭上寫著藍色的H的瓷磚,倒掛在龜裂門上的塑膠花,象樹葉一樣在她眼睛裡面息索閃爍。她努力想起,還有一些生活裡致命的難題,它們那麼大,那麼高,使她一時都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邊的時候一樣,她想,最重要的難題,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裡有個金髮碧眼的孩子。然後,範妮想起來,自己的難堪,自己的失敗,自己的被棄,自己的困境。但她在夢裡制止自己醒來。她緊閉著眼睛,漸漸再次睡著。那些臉,那些事,終於無力的飄落四散。留下範妮自己,象一段結實的木頭那樣簡單,隨便放在什麼地方,做成一塊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腳板,作為一塊木頭來說,都不會在乎。範妮想,原來隨波逐流,是這麼自由。她滿意地嘆了口氣,她聞到了自己胃裡已經發酵了的酒味。
範妮的美夢最終被上海打斷。上海到了。
範妮不得不睜開眼睛的時候,正看見電視螢幕裡,黃褐色的中國地圖上,一個白色的小飛機正準準地壓在代表上海的小圓點上。乘務員在報上海的天氣,上海正在下雨。機艙裡的白灼燈,使得經過長途旅行的人的臉,都象縮水的老青菜那樣難看。有些著急的客人已經啪啦啪啦地開行李箱,將手提行李取下來了,範妮看到一件五花大綁的黑色手提箱從自己前面經過,那一定很重,託著它的那個男人被壓得連嘴都張開來了。
範妮突然有了一種被送回監獄的恐懼。她伸手捏了捏掛在脖子上的小袋袋,外國人長途旅行大都用這樣的袋袋裝護照和支票本子,套在脖子上,掛在自己的貼身衣服裡。範妮臨回上海時也買了一個。那裡面,放著範妮回紐約的返程機票,貼著有效學生簽證的護照。這些是她能夠回上海來處理孩子的前提保證。但範妮還是感到不安全,那種會被禁錮起來的驚慌抓住了範妮的心。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2)
飛機已經停穩了。前艙的人,慢慢向前蠕動,他們就要離開美國飛機,踏上上海的土地。範妮不得不跟著人群離開。慢慢地,不情願地向前走著,範妮想起來,一個電影裡面,失控的火車不得不沿著廢棄的鐵軌,向波蘭奧斯維辛死亡營開去。火車上有一個當年從奧斯維辛死亡營裡逃生的老猶太人大聲地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然後,他就自殺了。後面有人粗魯地推搡著範妮,想要越過範妮,走到前面去。即使是紐約,範妮也沒有遇到過這樣自私地撥拉別人身體的人。此刻,她那些在上海街上被人亂撞,下雨天自己的傘被別人的傘
不斷地碰歪的回憶甦醒過來,然後,範妮記起來,那個外國電影叫《卡桑德拉大橋》,是在藍馨劇場看的。還有在下雨的時候,自己在床上,看光了所有的書,雜誌,沒有東西打發時間的無聊,好象要生病似的心灰意冷。後面那個人惱火地催促範妮快走,範妮用自己的手提行李擋在自己和那個人當中,就是不走,也不讓他搶先。“充軍去啊。”她低聲用上海話罵了句。哪曉得後面那個男人哇哇地用英文開始和範妮對罵起來。他的口音很奇怪,讓範妮聽不懂。範妮扭過頭去不理他,但也堅持用自己的手提行李當在自己與他之間,不肯讓他先走,也不肯走快。
範妮懷著惡劣的心情走下飛機。
等行李的時候,範妮往海關通道外面的閘口看了一眼,那裡大門洞開。遠遠的,在青白色的燈光下,外面的欄杆後面站著些接飛機的人。在那堆人裡面,範妮一眼就看到了爺爺的臉,她嚇了一大跳。
在見過那些照片上爺爺年輕活潑的臉以後,她此刻吃驚地發現,爺爺現在的臉腫得走了形。他的面板象在嚴重過敏那樣,厚厚地翻起來,露出一個個粗大的毛孔。在嬸婆的照相本里,範妮見到過爺爺他們當年唱京戲的照片。他們在一起演過《四郎探母》和《岳飛》,爺爺把他的眼睛和眉毛高高地吊向鬢角,象鷹眼一樣有力與專心。那時候,王家的孩子個個喜歡京戲,春節的時候,在自己家裡搭臺唱戲,爺爺唱小生,奶奶唱花旦,嬸婆唱青衣,眾多範妮從來沒見過面的叔公們和姑婆們,他們個個臉上都畫著神采飛揚的吊眼角。叔公的眼睛仍舊是諧戲的,嬸婆的眼睛仍舊是自信的,他們都沒有爺爺的眼睛變化大。範妮發現,自己竟然只記得爺爺在紐約舊照片上的眼睛了,其實,爺爺的眼睛總是藏在厚厚的眼皮下,象是藏在殼裡的烏龜頭。範妮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常玩爺爺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