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一個人就把樓梯塞得滿滿的,雖然他已經衰老,但走路的樣子仍舊不肯示老。他的呼吸像老人那樣,是粗重的,帶著噝噝的不暢通的聲音,但他還是努力收著自己的肚子,腰背都是筆直的,保持著一生都常常運動,又諳風情的男人的樣子。他將一條真絲的小方巾系在灰色的襯衣領子裡,包著面板已經非常鬆弛的脖子,敞著黑色的派克大衣,他聲音洪亮地說:“這喜樂意的樓梯幾十年過去了,還是小得來,暗得來,到底缺少派頭。”
要是按叔公的建議,範妮的最後一餐,應該去希爾頓酒店的扒房,吃法國大廚子燒的正宗法國大菜。叔公是在一班在恩派亞公寓後面的網球場打網球的人那裡瞭解到的上海行情,那裡是上海最時髦,最慣派頭的地方,最適合叔公的脾氣,就象他當年要跟年輕的美國領事比汽車那樣。美國領事用的是政府的錢,而叔公用的是家產。但如今,家裡人心裡都明白,叔公是不會為自己的建議花錢的,他就是建議而已。按說,他是王家的主要繼承人,從上海帶去的諾大家產,祖上與美國人多年生意上的代理關係,連同當時從上海船運到香港的新款雪佛萊房車,就是和美國領事鬥富用的,都是叔公在享受。就算五十年代時,王家在香港投機股市,受到重創,王家在香港從此一蹶不振,但還是瘦死的駱駝。王家的女人沒有一個進舞廳謀生的,王家下一代的孩子們照樣送到美國留學,叔公還是花天酒地了一輩子,還在香港養過一個過氣的上海歌星。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西方流行人造革的時候,他一時興起,就把他家裡椅子上的真皮面子,全換成了人造革的。但他回上海來以後,張羅著買僑匯房,但也沒有買。說冬天沒有取暖太冷了,要買個大暖氣,但還是沒有買。他計劃得頭頭是道,但從不真正花錢。在範妮出國的經濟擔保上,他讓已經離婚多年的愛麗斯嬸嬸出頭,總算動用了自己的面子。可是無論如何,他是家裡的恩人,也不能讓他出這個錢。所以,當時大家都轉過頭去看爺爺。爺爺垂著眼睛,當沒有聽見,接著跟維尼叔叔商量紅房子的事情,叔公的建議也就不了了之了。
爺爺再三問,是不是吃得到正宗的紅房子菜,象烙蛤蜊和牛尾湯,但大家都知道爺爺心裡想的,實際上是價錢。這一大家人到紅房子去吃一頓正餐,加上酒和汽水,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多少年以來,這家裡的人,等於只有爺爺一個人有一份正常的工資,因為在造船廠做工程師的關係,爺爺的工資不算低,但要養範妮,維尼叔叔和郎尼叔叔都吃在家裡,所以實際上,家裡一點也不比一戶都有正常工作的工人家庭寬餘,但還要請一個鐘點工人來洗衣服和清潔。爺爺名下的確有一小筆美金遺產,是當年分家時王家為爺爺在香港存下的,被奶奶取走一半帶到了美國,剩下的就不多了。全家人都知道那是斷斷不能動的救命錢,等到下一代能送出國去,才能用的。
這家人心裡明白,但彼此從來不說破這捉襟見肘,從來不想要去希爾頓吃飯的念頭。路過那開在華山路上的那個金碧輝煌的門廳的時候,範妮連向裡面望一眼,都沒有。她不肯象一般的上海小市民那樣,在大酒店前面探頭探腦的。她心裡就不那麼喜歡希爾頓這樣的地方,雲鬢香衫又回來了,拉玻璃大門的僕歐穿得象法國將軍一樣,但她家的人,卻失去了這一切,連進去吃頓飯,都得下決心。其實,王家的人不願意下這樣的決心。要是叔公說他來請客,範妮想也許大家心裡會高興的,叔公請得起這頓希爾頓的法國大餐,他的港幣直接可以在希爾頓的帳臺上結帳,不用範妮家付高價的人民幣轉成外匯券。可他偏偏不說這個意思,別人也不願意硬要刮皮,王家留在上海的這一脈,敗是敗了,可自尊心還在。
叔公怎麼懂得範妮家這一脈困守在上海的人曲折的心思。可是,家裡也沒有一個人出頭對他解釋清楚,他們到底是不願意撕破那一點薄薄的體面。
“老先生曉得我們從前叫喜樂意啊?”女跑堂迴轉頭來說,“儂是老吃客了!”
叔公大笑著說:“從前這裡是隨便點點飢的地方呀,現在倒這樣有名氣,真想不到。”
“我們這裡,中央裡的人都特地來吃飯,生病了,只想吃我們這裡的東西,專門叫了軍用飛機來運我們一客蝦仁杯到北京。王先生曉得的。”女跑堂說,“就算是文化大革命,咖啡館和西餐館統統改成飯店,餛飩店,我們照樣開自己的店,就是北京來的紅衛兵,到這裡來吃的也交交關關,老早的大戶人家來吃的,也照樣是有的。還有老早的電影明星,老早的小開,什麼人都有的。也算懷舊吧”
維尼叔叔在後面附和著說:“是的,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