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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出國的名義也是五花八門,參加遠房親戚家的孩子的小學畢業典禮,居然也是申請護照的理由。那些實在找不到海外關係的,真的急了眼,到希爾頓門口去搭識外國人,也真的有人因此而找到了擔保,出了國。去的國家,也是奇出怪樣,美國,日本,歐洲都不算,還有阿根廷,巴西,新加坡,也有南非,埃及,馬耳他,甚至宏都拉斯和冰島,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找去的。只要是離開中國就可以。那些人,都是當年誓死也不離開上海的,現在離開中國卻是義無返顧,將家裡的傢俱都處理了,房子也轉租給別人。一個個偷偷出國的人,最後形成了煌煌大軍,有一本私人護照,終於變成了令人羨慕的事。慢慢的,偷偷摸摸的告別,變成了一次次飯局,一次次家庭舞會,難得範妮去城隍廟買東西,看到做工好的中國鄉土產品,就隨手買來收著,到又有朋友出國時,可以拿去送行。能出國的人,越來越讓人羨慕,就是得到了外國的邀請信,有資格去申請護照的人,臉上都有了驕傲的樣子。那時候,電影院裡面放了一個描寫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電影,叫《勝利大逃亡》。馬上,上海人都覺得虹橋機場的國際出發門前,也可以拍一部上海版的《勝利大逃亡》。

然而,王家還是走不出去一個人,因為找不到經濟擔保,找不到邀請信。這可真的是奇怪的事,當初他們為自己家的海外關係吃足了苦頭,現在海外關係吃香了,海外的親戚們到一個個都縮手縮腳,連寄賀年卡時都不願意寫詳細地址,生怕會提什麼要求出來為難他們。奶奶更是杳無音信,紐約熟人輾轉傳過來的訊息說,奶奶並沒有死,就是不想再和家裡人聯絡了。王家真的像是擱淺的大魚一樣,被擱在了上海。後來,每次送別人出國,家裡都不提那個“走”字。

這次,算是輪到範妮家揚眉吐氣了。自費出國的訊息頻頻吃緊的時候。打算出國的,人心惶惶,象當年國民黨撤退時那樣。範妮終於贏得了她想象中隆重的羨慕。從範妮得到美國語言學校的簽證以來,不是他們請大家吃飯,跳舞,告別,就是別人請範妮吃飯,跳舞,告別。這次,範妮在別人的臉上看到了被掩蓋在笑容裡的悻然,那是還沒有能夠得到外國簽證的人,席家的人,虞家的人,郭家的人,盛家的人,祖上和他們王家有生意上,親屬聯絡的人,當年都是有千軍萬馬在外國的家族,後來也和他們一樣被自己那複雜的海外關係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現在卻找不到任何一個海外關係,可以幫助他們離開上海。範妮發現,他們看她的樣子,象牢裡的人看著天上的鳥一樣。範妮於是猜想,大概從前自己看別人,也是一樣。真正到了發急的時候,就像美國罐頭的姐姐那樣,找到一個爛水手,也要嫁到外國去。那種在渴望逃亡中煎熬的眼神,範妮實在太理解了。

簽證下來的日子裡,範妮時時在心裡勸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就要到紐約去了,去祖上和洋人做生意發家的國家,去爺爺和叔公從前留學的地方,去現在嬸婆仍舊住的地方,去傳說中奶奶隱名埋姓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她是真的要去紐約,當一個真正的外國人。範妮每天都勸自己相信這一點,可是總是象做夢一樣,怎麼也不能相信。看了自己護照上的簽證,看了寫著自己名字,目的地是紐約JFK的飛機票,還有曼哈頓島上的語言學校入學通知書,還是不能真正相信。

如今,還有最後一晚上,終於是要離開這裡去美國了。自己也會像那些離開的人一樣,一去不回頭,毅然決然,音訊全無,連衣錦還鄉都不要了,只求自己在美國像嬰兒一樣重新開始。

“坐樓上還是樓下?樓上是有檯布的,豪華點。樓下麼,就實惠點,自家人來吃飯,將樓下的桌子拼起來,也蠻好。”胖胖的女跑堂招呼著這家人,維尼叔叔常到紅房子西餐館吃大菜,跑堂的人都認識他,所以用自家人的語氣商量著說話。

維尼叔叔用手攬過範妮的肩膀,對女跑堂說:“今天是大日子,我家範妮明天就到美國去讀書了,家裡人最後聚聚。”

“告別宴會啊,”女跑堂看了看範妮,範妮對她突然笑了笑。範妮也可以算是個白淨的上海女孩子,頭小,高鼻子,帶著一點寧波相,但她一笑,臉上那種帶著點孤僻的清秀樣子就被她的笑打亂,她笑得很用力,一雙眼睛大睜著,帶著緊張,一點也沒有清秀女孩子應該有的甜。女跑堂也對範妮客氣地笑笑,她並不喜歡這樣就是不說話,也一副小姐相的女孩子,於是女跑堂收回眼光,說,“那麼,總歸要上樓去。”

女跑堂說著,自己就先上了樓梯。紅房子的樓梯又小又窄,是木頭的,踏上去吱吱嘎嘎地響。

高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