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鐵不成鋼,又帶著點報復的輕蔑是那樣強烈和真實地衝上心頭,使他完全不能假裝看不到它,不理會它。那種感情,不是痛心,不是要為女兒復仇,不是憐憫,真的是輕視。她失敗了,所以他輕視她。
哈尼因此而體會到,從前範妮對自己新疆口音的輕蔑,對自己儀態甚至手型的挑剔,也是出自她內心的真實感情。那時,他和範妮的媽媽互相安慰,將原因歸結為孩子沒能跟他們長大,沒能得到父母的愛,在心裡責怪他們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現在他們又和簡妮親熱,所以範妮的感情是扭曲的,才表達出故意的冷淡。但事實上,哈尼心裡隱隱知道,事情沒有他們粉飾的那麼動人和浪漫。他們家的人,就是這樣的勢利之徒。範妮是,哈尼自己也是。或者說,人都是這樣的勢利之徒。帶著點厭惡地看著範妮,哈尼決定不去找嬸婆,他不想讓嬸婆知道在範妮身上發生的事。甚至他也不想到唐人街去找奶奶,他也不想讓自己的母親知道範妮身上發生的事。他心裡清楚,在這種落難的時候,不會有人願意出來幫忙,他也不會去自取其辱。
無論怎樣,哈尼也算是安頓下來了。做飯的時候,他陸續翻出了範妮放在抽屜裡的存貨,這才發現,冬天從上海帶來的醬油,榨菜,真空包裝的雪裡蕻,差不多都還在。甚至連當時他反覆裹好防漏的塑膠袋都沒有拆開。他將它們取出來的時候,範妮連忙對他搖手說:“不要用這些東西,味道太大了,魯聞到會不高興的。”哈尼還在範妮的床底下找到一個帆布小推車,他剛將它拉出來,範妮又羞又急,滿臉通紅地跟他搶,說:“那是唐人街的東西,so poor,魯看到要不高興的。”範妮只以為魯又到奧地利去散心了,會隨時回來。哈尼告訴她,魯已經去做環球旅行了,幾年都回不來的。但是範妮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說:“他多半是先出去避避風頭,等我好了,他就會回來。”範妮常常有這種驚人之語,慢慢的,哈尼也習慣了,不管範妮是真瘋,還是裝瘋,他都認了。
廚房裡的冰箱很老了,帶著art deco式的曲線,哈尼看著它實在眼熟。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家裡的冰箱也是這樣的一個大傢伙,在轉角那裡也帶著一點點圓弧,象家裡的樓梯,媽媽的梳妝檯。維尼後來考證出來家裡的東西都是美國貨,哈尼一直將信將疑的,現在,居然得到了證實。哈尼忍不住走過去開啟冰箱門,小時候,他總自己開冰箱的門拿冰鎮的西瓜吃,他甚至想起了夏天外面梧桐樹上響亮的蟬鳴,爸爸告訴他說那些蟬叫的聲音是“知啦知啦”,是個驕傲的動物,不停地說自己知道了知道了。哈尼還想起來,當時自己為了討好爸爸,乖巧地說:“如果不用功,它又能知道什麼呢?”爸爸大大地點頭說,“這就是所謂的不知為知之,是最不好的品格。”那時,他是南洋小學公認的資優兒童,父親最偏愛的孩子。所以,哈尼因為跳黑燈舞會,被迫報名到新疆去,永遠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就成了父親最不能原諒的事。他不光自毀前程,而且也毀了父親。由寵愛變成的憎惡,哈尼體會得最深。有時,哈尼覺得父親暗暗將他自己無法原諒的失誤,也轉嫁到他頭上。此刻,哈尼在開啟的冰箱裡,看到的是自己做的紅燒豬腳爪和雞蛋,還有香蕉,美國最廉價的食物。冰箱裡的那盞小燈,照亮了截然不同的食物,也照亮了他的命運。
第六章 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13)
“我真苦啊。”哈尼呻吟了一聲,蹲了下去。
他久久地開著冰箱的門,聽到放在門上,用金色錫紙包著的英國黃油,在溫度變化時,錫紙發出了微輕的抽動聲,那是他在超市裡偶爾看到的小時候吃過的黃油,他買下它來,到底忍不住重溫過去的癮頭。在超市的貨架上,他靠那咖啡色的包裝,認出了英國的克寧奶粉。當年他的母親在香港給他們寄包裹時,常常在衣服裡夾帶克寧奶粉和用金色錫紙包的黃油
。哈尼過去拿了克寧奶粉看,它竟然一點也沒變。當時上海這種非國產的東西比金子還珍貴,吃光了奶粉,不捨得丟掉裝奶粉的洋鐵聽,就留著裝散裝的糖果餅乾,直到鐵聽的底都鏽了。他吃驚地握著它,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將它放回到貨架上面。但後來,他又拿了一聽放到自己的推車裡面,他想要再嘗一嘗,“也許,”他想,“也可以寄回上海去。寄給爹爹。”接著他又看到當年媽媽寄來的瑞士糖,黃油,還有用彩色錫紙包著的巧克力,他雖然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卻從它們的形狀上一下子就認出了它們。他記得那巧克力特別的香,還放在郵局的櫃檯上,他的爸爸還在為裡面的糖果付進口稅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