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簡妮幫你洗個澡。”爸爸說,“你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都有味道了。”
“我洗不動,我不舒服。”範妮說著,退回到自己房間裡,爬到床上躺下。
“所以我讓簡妮幫你洗。”爸爸對她的背影說。
簡妮從貼身的小包裡拿出從上海帶過來的藥,那是維尼叔叔按照爸爸傳真上抄的藥名,到精神病醫院去開了後門,才請醫生開出來的藥。“醫生說,這種藥不能多吃的。”簡妮輕聲說。但爸爸還是馬上制止她,他用更輕的聲音說:“你看到情況了呀。”
爸爸撕開包裝紙,從錫紙包裡按出一粒來,看到那的確是藍色的小藥片,他鬆了口氣:“救命的來了。”說著,他將簡妮帶到廚房裡,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瓶子,在小瓶子裡取出兩個空的膠囊,開啟一個,將藥片裝進去,封好。輕聲對簡妮解釋說,“範妮疑心大,以為我要害她。”
爸爸倒了杯水,讓簡妮拿著,他們一起到範妮的房間裡,讓她吃藥。
“什麼藥?”範妮支起身體問。
“維生素A,你看你的嘴唇都裂了,不接著吃維生素怎麼行。”爸爸說著,將膠囊遞給她,然後,將手掌伸給範妮,讓她看到自己手裡的膠囊,“我也吃一粒。”
範妮將藥吃了,又躺回到枕上。簡妮聞到她身上酸腐和油膩的氣味,她知道,酸腐是從骯髒的下體發出來的,油膩是從頭髮裡發出來的。她也想到了新疆的火車,她想起來她第一次見到範妮的時候,正站在從新疆帶回來的一大堆行李邊上,範妮說:“房間裡什麼味道,這麼臭。”爸爸說的沒錯,範妮是應該洗澡去。
“我陪你洗澡吧。”簡妮看著範妮說。
“簡妮,等明天吧,”爸爸阻止道,“你坐了這麼長時間飛機,累了。”
“我不累。”簡妮說。
“明天再說。”爸爸說,“你先休息,我給你下面吃。”
範妮從翻身床上坐起來,“好呀,我去洗澡。”她手指尖尖地戳了簡妮的胳膊一下,“你來幫我吧。”
於是,她們一起走進浴室。簡妮在範妮背後端詳著她,她發現姐姐的後背看上去突然變了,她身上原來女孩子帶著潔癖的緊張和拘束消失了,鬆軟的背影看上去,就象個潦草的女人。範妮站在黑白相間的地磚上,將身上皺皺巴巴,帶著一股油耗氣的睡衣脫下來,將顯然已經有好幾天沒換的短褲從身上揭下來,隨手撂在地上。然後彎下身體,用手扶住浴缸邊緣,要跨進浴缸裡去。但她的腿腳真的不靈活了,她跨不上去。
簡妮猶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範妮的胳膊。這一剎那,簡妮想起在叔公臨終的時候,範妮在病房裡大吐,她去扶住範妮的時候,範妮即使在嘔吐中,也飛快地閃開簡妮的手。她用力扶住範妮的身體,幫範妮在老式的長浴缸中間站穩。它的邊緣是圓圓的,很容易滑倒。這是第一次簡妮和範妮真正的肌膚接觸。“對不起啊。”簡妮想起在叔公病房裡範妮說的話,她心裡說:“用不著對不起。”
簡妮叫範妮讓到一邊,她一手擋著花灑裡的水流,一手幫範妮調好水的溫度。然後,將範妮引到水流下。
“你冷麼?”簡妮問,她看到範妮的肩膀上密密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範妮搖搖頭,但簡妮還是為她調高了水溫。
花灑裡的水柱撞在範妮的背上,四散,簡妮看到她細膩面板上點點突起的粉刺,她認為這些小疙瘩一定是因為姐姐生病才長出來的。從前,範妮的面板上什麼東西都沒有,象最新鮮的白羅卜。簡妮回想著範妮從前的樣子,她的臉,則象一塊白色的冰。她在範妮的背上輕輕一搓,就搓出了滿掌的老垢,水柱將那些灰白色的小東西衝下去時,簡妮突然想起一個電影裡,集中營裡的女納粹用力捏著皮管子,讓皮管子裡射出的水更有力,她將皮管子對準擠在淋浴室裡的猶太女人們浮白的身體直衝過去,一邊用低沉有力的德文切齒地罵道:“你們這些骯髒的豬。”
第六章 將你扔到外國大馬路上去(21)
範妮現在溫順了,象條昏迷的魚一樣無聲無息。
簡妮想,在最開始的時候,自己總是將範妮看得高高在上的,就象她展現出來的那樣。簡妮所做的所有努力,學英文,學上海話,與爺爺學一樣的專業,其實不象範妮想象的那樣是要和她競爭,要超過她,而只是想要和她一樣,可以被姐姐引為同道。在簡妮心裡,好象範妮接受她了,才是這個上海的家接受了她,上海接受了她,她才真正有所歸宿。最開始的
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