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和不快突然都變成了軟軟的感傷。她抬起頭,看到端了滿滿一托盤米飯來的服務生,正將第一碗飯送到她手裡,她接過碗來,將紅赤赤的肉汁油汪汪地拌在飯裡。對面多嘴的凱恩微笑起來:“簡妮真是我們王家的人呀,她也是這樣吃的。”
簡妮笑了笑,說:“可惜是泰國米,太香了。上海的米沒這麼香,拌紅燒肉汁才正好。”
“對了!從前的浦東新大米才是最入口的。”盧夫人贊同道。
紅燒肉那種實實在在的香,讓桌上的老老小小都歡天喜地吃了起來。
席間,有個叔公向簡妮問起甄盛的事,簡妮揀主要的說了一遍,大家都說他好福氣,能把錢用到最後一張,正好就死了。
盧夫人說:“從前說,富不過三代,就是有道理。王家已經富過四代了,氣數到甄盛那裡已經衰了的,王家將家產傳到了甄盛手裡,也是命。”
“哪裡有四代的富。從進美國法利洋行那時算起,從寧波鄉下出來的,這是第一代吧,算是開始富了;然後是當上大買辦,在寧波鄉下和上海買田置業了,真正大福大貴的,那算是第二代了。然後才到我們的爹爹,當著世襲的買辦,自己也當資本家開廠,開輪船公司,算是第三代。富了半世而已。其實,日本人走了以後,我們的家道就已經不行的了。那時甄盛還在美國讀書,我跟爹爹一起去收政府徵用的輪船回來,那些船破得連拆船廠都不要的。我們這一代人,託祖宗的福,沒吃到什麼苦,將祖宗的家業坐吃山空,但我們真的算不得是富人。”一個老先生說,簡妮已經忘記他是爺爺的堂兄呢,還是親兄弟。他長得有點象外國人,“只有甄展留在大陸,算是吃了半世的苦。”
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9)
“甄展苦在心太高,與貧富沒什麼關係。”盧夫人說,“實際上,甄展看不起的,是我們的家史。看不起祖上跟穆炳元這樣的人學生意發家。他的心思,和早先住過上海的容閎的心思是一樣的,他們有讀書人的清高。”她說著轉向格林教授,問,“我說得有點道理嗎?”
格林教授點頭贊同。
“穆炳元是誰?”簡妮問格林教授。
格林教授告訴她,穆炳元是寧波人,原來是個清兵,但是會說英文。在鴉片戰爭時被英軍俘虜以後,就留在英軍當翻譯,後來,他跟著英軍一路打到上海。戰爭結束以後,他留在上海,幫助英國洋行與中國人做生意,他是上海的第一個買辦。後來,他生意越來越大,開始招收寧波子弟當助手,這些寧波子弟,就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買辦。王家的第一代買辦王筱亭,就在穆炳元手下學的生意,由穆炳元介紹給法利洋行做跑街先生。遇到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後,中外貿易飛速發展,王家就這樣發了家。
“那不就是漢奸嗎?!”簡妮忍不住用普通話嘀咕了一句。
“Pardon?”格林教授側過頭來問。
“我說,爺爺以前沒提起過。”簡妮說。
“你認為,為什麼你的爺爺那麼不願意提起家裡的事,要你們完全忘記呢?”格林教授問。
“總是被共產黨嚇煞了。”有人說。
“爺爺心裡大概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的吧,他還是覺得那樣的家史,沒什麼光彩的吧。”簡妮說,“愛麗絲說過,爺爺是那種精英分子,他很堅持,很自尊的。”她努力剋制心裡的惱怒,裝做渾然不覺的樣子。
“聽說,中國大陸能出國的,都是共產黨員。你是嗎?”託尼突然從紅燒肉上抬起頭來,問簡妮。
簡妮的臉象被打了一巴掌一樣,突然漲得通紅,這個託尼真是瘋了。她看著託尼那張英俊的混血兒的臉,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那張十全十美的臉,在簡妮看來,真的太蠢,太無理,太令人傷心了。她想,早知道愛麗絲資助這樣的人去義大利,她就要愛麗絲資助更多的課程,將給他的錢設法搶過來。但她看到桌上的人都注意地看著她,等她的回答,在簡妮看來,他們的眼睛裡都有種審判的意味。簡妮短促地笑了一下,問:“你以為我這樣出身的人,共產黨會要我參加的嗎?我家是大買辦,我家所有的社會關係都在海外,爺爺一輩子連線觸造船圖紙的機會都沒有的,我爸爸被送到新疆去當農工,我叔叔是勞改犯,我外公和舅舅因為天主教的事被關在監獄裡二十年,我因為怕不讓出國,在大學二年級時休學,你覺得我是共產黨員嗎?”
“絕對不是。”格林教授說,“中國共產黨是很講究血統的。我遇見一個上海出來的訪問學者,他一直是大學裡的專業骨幹,但幾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