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爺爺在紐約不回來,或者退而求其次,跟家裡人一起去香港,自己的生活就不會是這樣了!一家人其實在心裡都認定,自己的生活也是被爺爺毀掉的!那是說不出,提不得的苦楚。
“都是命。”洋人老太太說。
簡妮看到盧夫人將手指交叉起來,開始默唸,桌上的人也都靜了下來,不少人也將自己的手指交叉著放在桌上,跟著輕聲背誦。她看了格林教授一眼,格林教授將頭湊過來,輕聲告訴她:“你家是新教徒。”
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門(8)
“那我該怎麼辦?”簡妮問,她趕快學著大家,將自己的手指交叉起來,但她不知道嘴裡要說什麼。
“不用說什麼,安靜等著就行。”格林教授說,“我也不是新教徒。”
“那我跟著你。”簡妮說。
簡妮默默看著滿桌跟著盧夫人感謝上帝賜予食物和健康的親戚,暖鍋在冒著安詳的白氣。在上海過春節的時候,吃飯時不過是零零落落的一桌人。沒有綾漯綢緞的女人們,爺爺是單身,維尼叔叔是單身,朗尼叔叔也是單身,只有她,範妮和媽媽屬於爸爸的家人。爸爸之所以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卻是因為他和媽媽一起被髮配到新疆。在上海的那一家人,穿著臃腫的藍罩衣,圍著一個被敲得到處都是癟襠的紫銅暖鍋,上海的暖鍋裡總是放了不少粉絲,大家埋頭吃粉絲的時候,屋子裡一片悉索聲,沒人說話。沒有暖氣的室內,暖鍋上的熱氣象撒在地上的水銀那樣飛快地逃逸。上海的暖鍋也放蛤蜊,但簡妮不知道它的含義,甚至沒想到要問。要是問,也未必就能知道真相。簡妮心裡悶悶地想著,這裡滿桌的親戚,大概沒有人象她這樣五味雜陳。那些提起爺爺來,就慶幸得滿面紅光的臉,象一雙筷子,努力地攪動著她心裡的甜酸苦辣。她聽到輕輕的祈禱聲裡,暖鍋裡面發出輕輕的“撲撲”聲,暖鍋開鍋了,白汽嫋嫋。
祈禱結束後,凱恩開口說:“我們學校也有大陸來的訪問學者,講講也算是教授,有一天居然在學校昏倒了,送到學校醫院去,居然是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原來他為了省錢,從來不吃午飯,晚上到中餐館去打工,在餐館吃免費晚餐。大陸來的人,真是斯文掃地呀!”
簡妮臉上的笑一動不動,說:“真的啊?”但她心裡輕輕說,你知道我爸爸在曼哈頓做過什麼事嗎?你知道我姐姐在格林威治村成了什麼樣子嗎?要是我們都用六十年代的新移民法到了美國,我們也不用這樣斯文掃地。要是我爺爺當時留在美國不回去,說不定根本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大學教授。
服務生開始上熱菜了。那是個瘦高的男人,沉默殷勤裡,有種完全不是服務生的敏感和潦倒的眼神。簡妮發現他總是多看自己一眼,她想,他大概是奇怪自己為什麼與老人們坐在一起,而不與家裡的年輕人們坐在一起。其實,家裡的年輕人對她這樣從上海家鄉來的人,沒什麼興趣。他們客氣地和她說了“嗨”,就象路上“How are you doing?”的問候,沒有任何實質內容。然後就熱火朝天地說自己的事,雪佛萊的新款車,康州的房價,跳槽漲工資的竅門,這些簡妮都插不上嘴。簡妮想,他大概也看出來,自己是新近從大陸出來的窮親戚吧。簡妮有點惱火,她也用眼睛瞪著那個服務生,她一瞪他,他就不看她了。
陸陸續續,上了十道熱抄,水晶蝦仁,三鮮海參蹄筋魚肚,揚州獅子頭,芙蓉雞片,魚香肉絲,蠔油牛肉,火腿乾絲,糟溜魚片,香菇菜心,都是地道上海菜,王家固定的選單。簡妮埋頭吃著,不去理會老人們的談話,尤其不去理會凱恩的,他一輩子做教授,實在喜歡說話。他說了不少大陸人在美國大學裡表現出來的猴急和寒酸,惹得大家又驚又笑。簡妮臉上微微笑著,不露聲色地用筷子頭剔魚肉裡的小刺,不讓人看到她眼睛裡被侮辱似的神情。直到上了一大沙鍋的火腿雞湯,美國沒有中國江南的那種新鮮筍,所以到上雞湯的時候,大家紛紛想念江南淡黃色的新鮮竹筍,簡妮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一起上來的,還有滿滿一大沙鍋水筍紅燒肉加燻蛋,桌上的人都歡呼起來。王家人人喜歡吃這樣菜,但大多數人平時在家裡不做,因為一小鍋紅燒肉是怎麼也燒不出這樣的味道,而且,大多數人家平時吃的都接近美國人的口味,很隨便,只求營養到了就好。所以,到將滿滿一缽紅燒肉燒燻蛋端上來,大家都向跑堂的要小碗的白米飯,用白米飯拌紅燒肉的肉汁吃。這也是簡妮最喜歡吃的方法,到了美國,她也再也沒吃到過。那滾燙的濃油赤醬,散發出來發甜的濃香,讓簡妮心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