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裡頭差不多就把整個世界全剔除出去了。酒鬼點了許多很精巧的中式點心,好看的小碗與碟鋪滿了一桌子。
窗外看不見雨,然而玻璃上佈滿了流淌的痕跡。
耿東亮依照口味的喜好次序吃掉面前的酥餅、鐵蛋、小籠包、赤豆粥和豆腐腦。他的飢餓推進了他的咀嚼速度。酒鬼坐著看他吃,又像若有所思,又像羨慕他的胃口。耿東亮差不多吃飽了之後小姐又端上來兩碗龍鳳湯圓,養在青花瓷碗的清水裡頭,宛如刨過光的四塊雨花石。耿東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中式點心,拿起青花匙,嚐了一個,口味很不錯,就又嚐了一個。耿東亮剩下兩隻雨花石湯圓,深吸了一口氣,弄出很飽的樣子。耿東亮推開青花碗,抬起腕彎來看手錶,離師大下晚自修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倒兩趟公交車少說也要四十分鐘。耿東亮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酒鬼有些詫異地說:“什麼不早?一天才剛剛開始呢。”耿東亮說:“我和同學們說了,還住在過去寢室裡頭,晚了進去會很不方便。”酒鬼:“有作息時間的生活怎麼能叫生活?你住我那兒吧,看看藝術家是怎麼擺弄時光的。”“這怎麼可以,”耿東亮小聲說,“這可不太好。”酒鬼望著他,說:“可能不太好,不過也挺好。”
酒鬼似乎特別喜愛湯圓。他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卻把耿東亮剩下來的那一份端到自己的面前去了。他拿起了耿東亮用過的那隻青花匙,耿東亮注意到酒鬼拿起小匙的時候,小拇指頭是翹著的,像女人的手指那樣張了開來。酒鬼就用耿東亮用過的小匙把剩下的那隻湯圓送到嘴裡去了。耿東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阻攔他,耿東亮說:“再點一份罷。”酒鬼舔過嘴唇,搓了巴掌說:“行了。”耿東亮看著他的快樂樣子,說話也就隨便了。耿東亮說:“今天怎麼不喝酒了?”
“今天是星期天。”酒鬼說。
星期天的夜晚汽車明顯減少了。車子在大街上開得飛快。耿東亮望著大街,玻璃上的雨水使大街上的光源看上去像無規則的色塊,尤其是馬路上汽車尾燈的倒影,以一種怪異和過分的鮮亮在玻璃上左右穿梭。而人行道上的行人卻悠閒了,他們的步調不再功利,不再有目的,完全是為走路而走路的調子,情侶們依偎在雨傘底下,他們的身影全被玻璃弄模糊了,不真切。只有個大概罷了。有點像夢。像用水彩筆上過顏色的夢。耿東亮望著那些模糊的雨傘和模糊的行人,耿東亮回過頭,出於錯覺,酒鬼的臉色在那個瞬間裡頭都有些青灰了。耿東亮說:“你為什麼不結婚?”酒鬼點了香菸,煙霧把他的整張臉都罩住了,酒鬼說:“和誰結?”“當然是和女人結。”耿東亮說。“俗。”酒鬼說,“你一開口就俗。”
耿東亮衝了一個熱水澡,酒鬼的衛生間裝修得真是漂亮極了,站在這樣的衛生間裡頭淋浴,好像連心情也洗了一個澡,裡裡外外都是舒泰。耿東亮換上了酒鬼的純棉內衣,真是更幹、更爽、更舒心。酒鬼的純棉內衣很舊了,露出了棉紋衣物的本來面目。貼身而又鬆軟。
酒鬼一定是一個極愛乾淨的男人,衣物洗滌得那樣爽潔,洋溢著冬日陽光與水的氣味,耿東亮走進客廳,坐到三人按發裡去。酒鬼在酒吧裡頭問:“還行麼?”耿東亮不知道他說的是內衣還是沙發,但是這兩樣都是那樣地令人滿意,耿東亮說:“挺好。”
酒鬼這個傢伙其實並不冷漠,並不古怪,耿東亮想。他拉開棉被,躺在了沙發上。衣服與沙發是那樣地乾爽柔軟,真是不錯,耿東亮仔細詳盡地體會這種感受,再也不用趕回師範大學去做賊了。有一個地方可以睡覺,可以自由地進出,離開了母親,離開了炳彰,這好歹也可以稱作倖福的。耿東亮躺著,往四周巡視了一遍,這裡不太像一個家,然而,可以睡覺,可以自由進出,不是家還能是什麼?
這裡沒有什麼需要他去拒絕,這就比什麼都好了。
日子會好起來的,從明天開始,每一天早晨也許就是一次欣欣向榮。
但是耿東亮又聞到了那股很古怪的氣味,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他就聞到過的,很淡,像河床底下的那種,有些腥,有些淤泥的意味,卻不濃。由於無法斷定而近乎神秘。這間屋子裡怎麼也不該有這樣的氣味的。耿東亮用力嗅了嗅,氣味躡手躡腳的樣子,突然又沒有了。
氣味總是這樣,你想逮它的時候它就沒有了。耿東亮閉上了眼睛。他安穩地睡了。
酒鬼睡到中午才起床。剛剛完牙酒鬼就端上了酒杯。相當痛快地喝下一大口。是燒酒。
酒鬼嚥下酒之後做了一個很誇張的表情,這個表情在快活與痛苦的臨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