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來到空氣清新的室外,舒暢地呼了口氣。她開啟陽傘,剛想回家,突然從農舍的屋角旁邊過來一輛低矮的競賽用雙輪馬車,車上坐著一位男子,年紀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緞紋麻布舊大衣、頭戴同樣質地的寬邊帽。那人看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後,立即勒住馬,向她轉過臉。他那寬闊的沒有血色的臉,連同那雙淺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須,都跟他衣著的顏色十分般配。
“您好。”他臉上掛著懶洋洋的微笑。“您在這兒幹什麼呀,能告訴我嗎?”
“我來看望一名病人……您從哪兒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個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著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
“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繼續說道,“您把她送到醫院裡去不是更好嗎?”
“她太虛弱了,經不起折騰。”
“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醫院?”
“解散?為什麼要解散?”
“隨便問問。”
“多麼奇怪的想法!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姬來往,好像受了她的影響。照她看來,什麼醫院啦,學校啦,都沒有用處,完全是多此一舉。慈善事業應當成為個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為這些都是涉及靈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這麼說的。我很想知道她這一套高論是從哪兒撿來的?”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來。
“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是個聰明人,我很喜歡她,尊重她,不過她也有可能說錯話,她的話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
“您做得很對。”他說,還是沒有從馬車上下來。“因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說的話。不過,見到您我很高興。”
“為什麼?”
“問得太妙了!哪一次見了您我不高興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樣秀麗清雅、嫵媚動人。”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
“您笑什麼?”
“怎麼能不笑呢?您說這番恭維話的時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懶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覺得奇怪的倒是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怎麼沒有打呵欠。”
“冷冰冰的表情……您總是需要火,而火是毫無用處的。它燃燒,冒煙,過後就熄滅了。”
“還給人溫暖……”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著說。
“是啊,……還會傷人。”
“傷人就傷人吧!那也沒什麼。總比……”
“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燒成重傷以後還會不會說這樣的話。”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氣惱地打斷她,揮動韁繩在馬背上抽了一下。“再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請您停一下。”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喊道。“您什麼時候上我們家?”
“明天。向您弟弟問好!”
雙輪馬車駛走了。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漸漸遠去。
“真像只口袋!”她想。確實,你看他佝僂著腰,渾身沾滿塵土的樣子,以及從扣在後腦勺的帽子底下戳出來的幾束蓬亂的黃頭髮,真的酷似一隻大的麵粉袋。
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著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著眼睛。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馬蹄聲使她停住腳步,抬起頭……她弟弟騎著馬正向她走來;他旁邊還有一位步行的年輕人,那人個子不高,穿一件又輕又薄的常禮服,紐扣敞著,系一條輕飄飄的領帶,頭上戴一頂輕質的灰色涼帽,手裡拿著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雖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麼也發現不了。待到她停住腳步,他立即迎上前去,興沖沖地,甚至是溫柔地說道:
“您好,亞歷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
“啊!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說。“您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的嗎?”
“一點不錯,夫人,一點不錯。”年輕人笑眯眯地附和道。“是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派我來找您,夫人;我寧願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說路又不遠,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訴我您到謝苗諾夫卡村去了。他正準備到地裡去看看,我就跟著他來接您了。是的,夫人,這太令人高興了!”
年輕人的俄語說得十分地道,合乎規範,不過總帶點外國口音,儘管難以確定究竟是哪一國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