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淮安鹽商鉅富者多,經營宅院花園也極用心,張府花園雖然不似揚州何園那麼規模宏大,卻也是假山成片,峰巒疊嶂,小橋流水梅蘭竹菊齊齊列備,值此明月如洗,微風徐徐之際,兩個不是知已的知已把臂而行,原本的敷衍與防備卻也是漸漸都懈怠下來。
“玄著兄,你不及弱冠便以《拾遺》一書名動公卿,而後出巨資,練淮軍,樣樣頂尖兒出色,我雖痴長你幾年,卻是愧不及也。”
兩人在一處竹林前停頓下來,恰好又有一亭,於是幾個長隨掌燭,兩人安然就坐,沈葆楨一屁股坐定,卻是對張華軒大發豔羨之詞。
張華軒滿臉安靜,卻是與剛剛的故作豪爽和粗俗時不同,沈葆楨一語既了,看向張華軒神情時,卻是發覺對方雙目炯炯,一雙眸子卻是看向遠方,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良久之後,卻聽張華軒笑道:“振嶽兄青年翰林,文采風流,見識不同凡俗,而特別是少年時有一問,卻是讓弟佩服之至!”
他的話裡雖然有幾分客氣套話,其實哪裡敢小看眼前這瘦弱矮小的青年御史?少年中舉,青年翰林,自幼便聞名天下,而後京華翰林,風流儒雅,文才備而後行政治,先做江南道御史,爾後知府,按察,至福建船政,馬尾一戰的中國南洋海軍的根基,便是此人一手打造!李鴻章是他同年,曾國藩對他極其欣賞,左宗棠曾經為了他三顧茅廬,這樣的人,中西兼備,操守,學問,胸襟,哪一條不比他一個後世的小小官員強過百倍?在沈葆楨面前,張華軒說不上是自慚形穢,卻也絲毫沒有客的那種優越感。
張華軒一席話說完,沈葆楨便知其意,當下笑而擺手,道:“少年懵懂,不值得玄著一提啊。”
原來沈葆楨少年時在林則徐身邊,因林則徐與魏源等人的薰陶,所以自小便知西學洋務一事,因一日向林則徐發問:“當今舅舅和魏源先生都倡導西學,以圖國強民富。開礦、辦廠必能富民,鑄炮、造艦亦可強國。然而朝堂之上,因循守舊之人居多,有誰支援興辦洋務?何況開辦洋務花費巨大,如今白銀外流,官員中飽私囊,朝廷已是入不敷出,銀從何來?”
這一番話,正是當時中國開創洋務運動的最大難處,所以林則徐也瞠目不能答,而後曾國藩與張之洞李鴻章等人的洋務亦是陷入泥淖,甚至沈葆楨自己的福州船廠,亦是不能真正振作,中法海戰,十數年心血一朝盡喪,也是擺脫不了財政緊張,官員因循守舊不思振作的既定怪圈,費盡心血最終卻一無所得!
沈葆楨少年時便有此見識,而且為人多智圓融,又是正經的翰林出身,還有舅父林文忠公這一面大旗,難得的是對西學並不排斥,對洋務運動也不純以船堅炮利為成功的目標,而能看到辦廠開礦富民這一目標,確實是難得的人才,張華軒今日如此,確實有將此人收為幕府的意思。
當今一方諸侯如此看重自己,沈葆楨卻是感慨道:“十餘年一晃而過,洋人越來越多,器械越來越精,卻偏有朱沅之輩腐儒遍及朝堂,因循守舊之輩不但未少反見增多,奈何,奈何!”
張華軒這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見自己之初是那種做派,這個沈葆楨確實是中國士大夫階層裡最優秀的代表之一,他對張華軒的舉措極為贊同,而偏偏自己被賦予了監察張華軒的職責,為朱沅那樣的腐儒張目,而在朱沅身後,無疑有著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最少現在的沈葆楨是無力抵抗,也不能公開抵抗的。這種壓抑的心理與官員的操守使得他不能公然支援張華軒,而對當今天下的局面,此人未必沒有一種絕望之感。
“振嶽兄,吾輩大丈夫豈能如婦人女子一般做無用之感慨?”
張華軒已經拿捏到了這種翰林學士出身的青年官員的命門,他們有抱負有理想,卻因為出身
及見識,很難有單身對抗整個階層的覺悟和勇氣,而且當他們出身的階層對自己持反對態度時就會產生猶豫與彷徨的情緒,而唯一能激起他們勇氣的,便是更大的大義,更高尚的理想。
當下張華軒又慨然道:“當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振嶽兄隨林文忠公多日,當知弟不是虛言妄談,若是人都因循守舊,請問英法誰人能制,俄國窺伺我疆土多年,國勢越發強雄,誰去抵擋?若是不富國強兵,我怕連維持舊疆也不可能,難道振嶽兄就忍看大好江山,任憑這些洋鬼子來瓜分欺凌?”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確實也是張華軒心中所思,而他提到俄國窺伺一事,更是令得沈葆楨動容。林則徐在世時,對英法威脅不以為意,畢竟兩國太遠而且是海路而至,倒是對近鄰俄國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