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去走上新社會的人生道路。或者就連這些,他也沒有想過。他只是自然地做他的事情,我們呢,自然地做我們的事情。
小時候我確曾見過一些人,把樂器存到我家裡來,我父親就會有些試弄。那些人跟我父親一樣,只是普通的百姓,明日將一起去辛苦一趟,掙幾個小錢,並且這種“生意”是越來越少了。
現在我知道了,原來,逝世較早,我從未見過的祖父,也是道士。多年以後,在家中一直掛著的他的頗大的遺照後面發現,他題寫了幾句很有些意思的話,我後來用到某篇作品裡去了,那幾句話是我自己發明不出來的:
“浮生若戲,每日登臺,演盡悲歡離合;俗子多情,返樸有期,何妨弄假成真。”
這意思,以前在書本上似曾相識,但語言的排列,卻有點不一樣。可見,我的祖父至少喜歡這樣深美的語言。母親以前對我說過,我的祖父本是讀書人,這可就得到了一個證明。而我的父親,大約沒有這樣玩弄文字的能力,從沒見他做這樣舞文弄墨的事情。也許,這幾句話,並非祖父原創,或是抄、聽而來的,但這樣寫在作為自己遺照的背後,總是有點文學地表達了他對人生的感慨吧。
我不在家的時候,我的老姑母到我家來,提醒說,老爹百歲了,照片應當燒化了。所以,家裡人竟就燒化了那張大相片,那後面幾句話,是我的大哥後來告訴我的,幸而被他發現並且記了下來,要不然,我對於我的祖父可就更無所知了。
至於我家更遠的先輩們是做什麼的,我也曾問過我的母親,她說,是做太醫的。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令我心中無端地,似也就得著了些慰籍,但旋即也就自知,這所謂慰藉,近於無聊。況且,母親這句話,也是“孤證”。如果我的祖上真有人做過醫生以至太醫,大約也是庸醫,所以無名,或者儘管有點或大或小本事,卻終於是湮沒了。於是,我家的“根”的所在,說來仍是無憑。總之,我屬於說不出三代以上“根本家鄉”的人,我家是平凡已久的“升斗小民”,談不上有過何種顯赫。如果就這個問題問我的父親,得到的回答可能會多一些,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要問父親這樣的事情,他也從來不跟我們說。在我的印象上,父親一輩子跟我們說的話,加起來沒有幾句,他從不嘮叨,他的話是太少了,也從來沒見他呵斥過他的兒女們,包括我和我的弟弟。
父親十三歲就做道童。這樣推想起來,學做道士大約也是很有些規矩的。從道童升為道士,做一個合格的道士,一定也是一種努力學習的過程,也有優劣之分,這從他們都精於自己的樂器就可以為證。
我記得老鄰居們對我那窮困、普通而本份的父親很尊敬,乃至稱他為“大老爺”。原來,我的父親在做道場時是坐在正中的,而道場聯結著陰陽兩界,那坐在正中的人,不管在實際生活中過得多麼潦倒,也仍然能得到一種世俗的敬畏。大概,我的父親在他自己的那個職業裡還算是個業務尖子吧。文化局的老先生告訴我,我的父親當過本地道教協會的會長;我問母親,她說有這事,主要是我的父親老實忠厚,所以被大家公推出來擔此名頭。老先生說,我的父親在本地國樂隊裡的位置,相當於指揮。而泰州的道士們,作為古來職業道士的最後一批人,對於國家挖掘民族音樂材料,有過貢獻,六十年代初,曾經把他們請到南京去住了好一向時,演奏他們掌握的所有曲目,做了錄音。這似乎是他們的人生最有意義最光彩的一頁。他們都可算是舊時代留下來的最後的古典音樂演奏家,如今都作古了。
我的家在一條小巷裡,那是我的祖母家的房子,祖母家姓李,我的父親俗名“承李”,即承嗣李家之意。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全家是在廟裡住過的。那是城隍廟後宮,在大殿的後面。大約在五十年代初,廟裡的菩薩是我的父親他們自己動手毀掉燒化的,那當然有政府的號召而為當時的他們所擁護。我記得父親做這事時是高興的,那時他不過四十歲人,大約還很能感應社會的進步。在“大鍊鋼鐵”的時候,我記得他每天拿了小鎯頭出去參加敲碎鐵礦石,那大約是沒有報酬或報酬很少的。他那時的態度,我記得跟工人趕時間去上班一樣認真,而且滿懷熱情。由這些零碎而不多的印象,我感到我的父親內心純真,如果他正式參加工作的話,將是一個很好的員工。菩薩燒掉,廟宇被收為國家房產,道士們被安排了工作,有的還到省的以至中央的樂團裡當了演奏員。我的父親之所以沒有就業,一是身體欠佳,二是家中有五個子女無人照應,但骨子裡大約也是習氣散漫,不想參加工作,母親後來是這樣說過他的。
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