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裡睡著我的孩子在草棚裡過了幾個夜晚。稻田夜涼,空氣清新芬芳,田野蟲鳴,間歇起一陣蛙鼓。我曾半夜裡站到草棚外面,星空低覆,使人屏息,群星寂寥,萬古無言。我忽然有欲淚之感,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那是一種悲涼,可能是詩人氣質,但在這來無端去無涯的悲懷之中,有喜悅,有昂奮的精神,有堅定的毅力。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境界大概就是如此吧。我重新鑽進草硼,小心地躺下來,把孩子重新睡在我的胸前,我感到,一切原來都與這個正酣睡在大地上的小生命有關。我是希望她幸福,希望孩子比我們幸福的,而我們,青年時期正在消逝。
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我帶著我的妻子和孩子,以及在鄉下的那些簡陋的傢俱,乘坐高家村的一條農船,全家到了城上,妻子和孩子的戶口落在城郊。我記得,就在那200裡水路的航行中,我的孩子對我喊出了第一聲“爸爸”!船在顛簸,船頭擊浪發出“嘭嘭”的聲音,激起雪白的水花。我摟抱著孩子小小的身體,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使我強烈震動。當然,這樣的情感在每一個做父親的人的心裡都會有,而這樣的情感在別人眼中卻又往往是很無所謂的。
我的妻子在郊區種田,我們的居住就在郊區我所工作的砂石倉庫裡,孩子就由我的母親在街上撫養。我的妻子時常抽空去看望孩子,我每每隔較長一段時間才去。有一次,我去了之後,發覺我的孩子長大些了,養得很胖,我心裡很高興,不過,我沒有逗她玩,不想同她說話,因為我想她還不會說話。這時,我的母親告訴我,你只曉得看書,也不來看看你的丫頭,你丫頭剛才還說,爸爸不來!爸爸不來!我一聽,就咧開嘴笑了,原來,我的孩子已經會想念我,會表達她的思想情感,會說話了!我把孩子舉抱起來,親熱成了一團。
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歲數,為了讓孩子好好成長,也為讓孩子不再有我小時候沒進過幼兒園的遺憾,我送她進了幼兒園。不過,我沒有資格讓孩子進入就在我老家門口的機關幼兒園之類,只有讓她進入街道辦的幼兒園,那裡實際上是兩個老太太在帶著孩子罷了,然而,有總比沒有好啊。不料,第一天的下午,幼兒園就宣佈不要我的孩子了,也就是說,我的孩子被開除了。我的母親請人打電話叫來了我,我一聽,是我的孩子咬了別的孩子一口,雖然沒有咬破面板,但咬哭了人家的孩子,也嚇壞了在幼兒園負責的人。我好一會說不出話來,孩子還很小,我沒有責怪她,卻為她的命運而悲哀起來,似乎可以說,她在這麼小的歲數,就受到了人生的挫折。也許,是我看得太嚴重了,何必提到這麼一種意義上去認識呢?於是,我想加以改變,就帶著孩子到幼兒園去。孩子作為孩子,身上可能有一種野蠻的天性,但經過教育應該是可以糾正的。我也多少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進入小巷深處幼兒園那兩間舊民房時,心臟卻緊張得在胸膛裡鼕鼕蹦跳。我臉上帶著最沉重的檢討悔過自責的表情,攙著孩子站到了幼兒園的女老師面前,那是一個五十多歲或者六十歲的退休人員。她看到我的孩子,就冷冷朝我看了一眼,好像責怪我竟生下了這樣的小孩,也好像看一看生下這樣小孩的到底是個什麼人。我忍受著她的如此的目光,心裡希望她能寬容我和我的孩子。但不等我開口,她相當明確地說,你這孩子會咬人,我們不能要。我的心往下一沉,這時還想哀求一下,但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了這位老師對我們極其嫌惡的排拒的臉色,我知道說也沒有用了,就朝她點一個頭作為告辭,攙著孩子轉過身去。在幼兒園門口,我把孩子抱起來,孩子默默地伏到我的肩上,小小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脖子,她好像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我鼻子一酸,無論如何也沒有能忍住我的淚水。
後來,是透過熟人,讓孩子進了另一個幼兒園,也是民辦的,條件反而好些,有一個大天井,有一間大房子,而且老師是一個年輕的受過幼師培訓的姑娘,她的辦公桌旁還有一架腳踏風琴呢。看到我的孩子在教室裡有了一個屬於她的座位,看到她坐在許多的孩子當中成了其中合法的一員,我站在天井裡遠遠地望著,久久不想離去,心裡有些甜甜的,又酸酸的。
我的孩子從此學會了唱歌,會唱好多的歌。在家裡,她會一支接一支唱著老師教給她們的兒歌,不知道疲倦。這時,我的心裡充滿幸福。我多麼感謝那位年輕的幼兒教師啊!我也感謝那些創作兒歌的人們,他們給兒童的心靈帶來了藝術的美的和快樂的天地。
時間一晃過去了兩年。有一天,孩子回來後告訴我們說,她們全班的小朋友今天都哭了,老師也哭了,因為她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