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優越感”似的,向我們大講科員之重要和當科員之舒服。他說:“科員對於任何一個衙門都是不可缺少的,就像那車子一樣,沒有輪子,就玩不轉了。或者說像老爺們坐的轎子,沒有抬轎子的人,老爺的威風也就抖不成了。因此無論是南軍打北軍,趙大老爺打王大老爺;一會兒放爆竹,張縣長到任了,一會兒一個姓李的、姓趙的,或無論姓什麼的,反正長著鼻子眼睛的人,拿一封公文進衙門,宣佈張縣長‘劣跡昭著,革職查辦’,於是這位李縣長又上臺了。李縣長的屁股在太師椅上還沒有坐熱,忽然又被當兵的給抓走了,於是那位穿二尺五的軍官又棄武從文,來當縣太爺了。不管是誰,就是那些師爺、科長,以致貼身馬弁,隨房丫頭,都可以換來換去,反正科員是不換的。這科員像鐵打的飯碗,總沒有被打破過。沒有人來奪取我這個寶座。過這種與世無爭的舒服日子,豈不快哉!”
我才二十歲出頭,又是大學畢業生,本該有雄心壯志,出去幹一番大事業的,可是李老這一席話,卻把我說動了心。我又何必蠅營狗苟,去宦場爭名逐利?陶淵明還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李白還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呢,我學不到他們那樣,總可以學到李科員這樣安分守己,過幾天開心日子吧!
我們每天吃罷晚飯,沒有事,喜歡串門子。或三個兩個,或這家那家,無非是坐在板凳上,喝一壺釅茶,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七嘴八舌地擺起“亂譚”來。我們去得最多的是李老科員家。他的家坐落在衙門后街,其實不過兩三間破平房帶一個小庭院,李老卻把他的這座“公館”取名叫做“心遠居”。我知道他是取的陶淵明那兩句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典故。我們到了那裡,李老照例拖出幾條板凳和幾隻小竹椅,抱出一壺早已泡好的釅茶來,讓大家喝冷茶,擺龍門陣,每次總要擺到深夜才散。有時哪個熱心的科員,帶來一瓶燒酒,李老及時端出幾盤鹽黃豆來,讓我們細細地酌,慢慢地擺,就更有意思了。梆子已經敲了三更,大家還拖拖拉拉,不肯散去。
這些科員都是在這個衙門或者那個公署裡混過十年二十年事的人,哪個沒有見到過或聽到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呢?我的閱歷最淺,沒有我插嘴的餘地,但是我聽到那麼多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奇聞怪事,真是大開腦筋,原來這個社會是這麼絢麗多彩的呢!因此我一晚上也不拉下。從此,聽科員們“說禪書”,是我的生活中最有色彩的一部分了。當然我也私下心中暗想,這不是我寫文章的好材料嗎?
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平順,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在我們這裡一切都是老樣子。大大小小的老爺們、少爺們還是那麼安然自在地收租要利,抽菸打牌,坐享清福。老百姓還是那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糧納稅,當壯丁,充公差,去為那誰也沒有見過的“三*義”快樂世界賣命。我們的縣大老爺還是那麼坐大堂問官司,打板子;收稅的還是那麼照見十抽一的老規矩辦事。鴉片煙館裡還是那麼人頭攢擠,煙霧繚繞;茶樓酒肆還是那麼划拳行令,呼五喝十,賣唱的還是那麼在深夜的街頭流落,唱著淒涼的“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野狗還是那麼在深巷狂吠……甚至太陽還是那麼每天從東山樹林頂上升起來,從西山山坳邊落下去。天沒有塌下來,地沒有陷下去,地球照老樣子旋轉著。我們也還是照老樣子在“心遠居”裡坐冷板凳,喝冷茶,擺些無稽之談。
讓子彈飛 序 冷板凳會緣起(3)
有一回,李老說:“我們這些窮科員既沒有資格上酒樓去吃得酒醉飯飽,也沒有本錢進賭場去呼么喝六,也沒有興趣到煙館去吞雲吐霧,做縹緲仙人,更不屑去青樓尋花問柳,擁紅抱綠,我們只能這麼喝冷茶,扯亂譚,自尋其樂,我們何不索性來起一個會、結一個社呢?不是聽說當今聖上蔣委員長下決心要還政於民,要恩賜給我們*結社的自由了嗎?”
“對頭。”已經過了花甲之年的張科員欣然贊成,他說:“我們從天涯海角,到這個冷衙門裡來討生活,碰在一起,也算是前生有緣。我們都在這裡坐冷板凳,同命相憐,何不就把我們結的社叫‘冷板凳會’呢?”
“贊成。”一致的聲音,數了一下,整整十人。
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冷板凳會當然要有一個龍頭。大家一致推舉李老當冷板凳會的會長。他既是發起人,又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李老覺得當之無愧,也就當仁不讓了。他當時就指定我這個年齡最小的“秀才”——這是他給我取的光榮稱號——做跑腿打雜的幹事。我也欣然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