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直湧喉頭,使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往復賈販”一案是不存在了,堵在心口的石頭消失了,但幾個月來賴以挺立的精神支柱,似乎隨著那石頭的落地也一下子倒下了,心底因此而聚的傲氣、豪氣和硬氣,也一下子散了。他真想放聲痛哭啊!人活著為什麼?就是為著這些數不盡的“往復賈販”和這難得難有的“水落石出”嗎?就是為了一生一世表白自己、洗刷自己嗎?水落石出了,冤情自白了,自己也該心無所求,安份守己、不聲不響地老實做人了。做一個不招惹是非的人吧,做一個只知吃飯、拉屎、睡覺的人吧,今後,什麼事也不必想了。他對著朋友苦苦一笑,猛地吞下了杯中苦酒。
一杯杜康落肚,他驟然感到空虛,一種濃烈的、不可名狀的苦澀情感,緊緊地揪著他顫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頹然坐在竹凳上,任淚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頰上緩緩流淌。
窗外大雪紛揚,狂風怒吼。
王詵手撫蘇軾脊背,深情而語:“子瞻,風說話了,雪說話了,別把話憋在心裡,吐訴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吧!”
蘇軾淚如雨注,和著風雪的吼聲,愴然悱惻:“‘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嗎?一面之識的儀官,不知姓名的船伕,你們的不阿和樸實洗去了蘇軾幾個月來的屈辱,給了蘇軾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難忘啊!可你們無力洗去蘇軾心底的憂愁,無力阻止這潮水的升騰,無力判定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歷史長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石出’,總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憂鬱,更為漫長的歲月和這漫長歲月中的屈子沉江、賈生遺恨啊!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自生自滅’。無懈可擊之言詞!‘因’是明晃晃地存在著,十四年來的奏議,表狀、策論、答對和詩、詞、歌、賦,都是蘇軾心聲的寫照,都是蘇軾政見的記錄,都是可以招致風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據’。就是蘇軾這副恃才傲物、放蕩不羈、口無遮攔、淺飲即醉而又毫無心計的血肉之軀,也是起‘因’出‘據’之源啊!此軀不滅,‘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悲哀,只會是‘生生不息’而決不會‘自滅’的!
“歸去來兮!帶著這不願改變的‘因’,留下這改變不了的‘據’,離開京都吧!該是離開的時候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蘇軾的‘海’又在哪裡啊?”
蘇軾大放悲聲,抱頭而慟。
窗外風吼雪飄,擁門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復賈販”一案雖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遺在蘇軾心靈上的傷口,卻不會以“不了”了之的。而且這種“不了了之”,加劇了他傷口的疼痛。這面頰上流淌著的淚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參悟了剛才蘇軾論畫的“奧秘”,領略了人生崎嶇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訥訥而語:“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當無憾了……”
蘇軾抬起頭來,恍然地望著文同。
王詵藉著文同的話題,說道:“得常理者無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現時,風吼雪飄,寒凝大地,萬木蕭索,子瞻今後將何以自處?”
蘇軾拭淚沉思,良久,肅然出聲:“晉卿,你是畫苑裡手,你以為與可所畫之竹如何?”
王詵讚賞說:“與可畫竹,身與竹化,故成竹在胸,落紙則披折偃仰,揮灑奮進;高節堅利,不驕不辱,不倚不懼。真君子也!”
蘇軾漸漸振作:“誠如晉卿所言,人當如竹。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葷確,以致其節;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
突然,嬰兒的啼哭聲刺破窗外的風聲衝入書房,截斷了蘇軾的話。
王詵傾耳靜聽:好清靈悅耳的聲音啊!
文同靜聽:好無邪喜人的聲音啊!
蘇軾眉宇開朗了:好響亮而有力的聲音啊!
任媽邊跑邊叫,喜顛顛地闖進來:“大郎,生了,孩子出世了!”
任媽拭著喜淚說:“感謝駙馬爺和文表哥給蘇府帶來了吉祥。大郎,是個男孩,白白胖胖,眼睛像你,臉盤像閏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快給孩子起個名吧!”
蘇軾一時無措,喃喃自語:“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天可憐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就叫蘇迨吧!”
王詵在高聲祝賀中,說出了他此行的目的:“蘇迨,好名字!蘇府必將舛去泰來。現時。歐陽公永叔已離京都,張公安道已赴應天府,魏國公韓琦遠居大名府,司馬君實離京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