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著。
皇帝趙頊一個多月來,在南御苑臨時因圍的“射弓場”裡,冒著寒風躍馬張弓,在禁軍騎射教頭的指點下,為即將到來的“御苑射弓”而刻苦習練。這異乎尋常的鞍馬生活,不僅使他在騎射上有所長進,而且鍛鍊了他的體魄和意志。他自然明白,自己是永遠不會成為高明的射手的,只願自己的身體力行,能使“保甲法”切實實施,不再出現弄虛作假之弊,從而促發無數的神射手出現。所以,他的心境是愉快的。
延和殿內,皇帝趙頊剛聽完王安石關於“御苑射弓”具體安排的稟奏,深為呂惠卿的組織才能所鼓舞,更為南御苑即將出現的一場盛世壯舉而醉心。
不是嗎?“御苑射弓”在隱沒二十年之後,在自己的手裡恢復了,朝廷將出現勵武之風。這正是朕“勵精圖治”之所企啊!
昔日的“御苑射弓”,只是年節期間君臣相聚的一種娛樂。今天,朕將藉此對諸國使者進行別開生面的召見。朕要用行動告訴他們:大宋皇帝決非軟弱之君,朕將以文治武功顯示於四鄰。
這次“御苑射弓”,將是“菊花會”、“萬燈會”後又一次對“變法”的張揚。“保甲法”中的義勇習武將以此為號角而推向庶民百姓:“募役法”實施後的卒伍將以此為法而嚴格訓練。朕要以此而曉諭群臣,“變法”之舉,朕不會再有分毫的遲疑了。
皇帝趙頊欣然恩准了王安石關於“御苑射弓”程式上的全部安排,如置身於祥雲瑞靄之中,周身輕鬆,心情舒暢。
就在這樂之悠悠,忘乎所以的時候,司馬光走進延和殿,跪倒在御案前:“罪臣司馬光奉旨朝辭進對。”
一聲稟奏,打破了皇帝趙頊的陶醉,把他一顆飄逸入雲的心,拉了回來,又裝入那副經事不多的胸腔裡。
皇帝趙頊的臉色一下陰鬱了。
“朝辭進對”這一朝制,在宋王朝初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內容。將軍外出作戰,大臣外任就職,使者出京談判,幾乎都是在這最後的“朝辭進對”中,領受皇帝的秘密諭旨和處事的特殊權力。一百年過去了,這一制度和許多其他制度一樣,逐漸失其原有的嚴肅性,而淪為一種形式,成了大臣告別、皇帝點頭的禮節性會見。後幾年,連這種形式也淪為可有可無了:臣子們請求“朝辭進對”是不可少的,但皇帝是否準其“朝辭進對”,就要看皇帝的興致如何了。對於遭貶外任、流放的臣子,皇帝十之八九是無暇、無趣“朝辭進對”的。
皇帝趙頊凝目打量著跪伏在御案前、即將奔赴永興軍的司馬光,心情有些沉重:半年不見這位老臣了。這更顯霜白的亂髮,更顯稀疏的鬍鬚,更顯惟淬的面孔,更顯彎曲的腰身,都是為朕的原故嗎?司馬光啊,你九辭只享俸祿而無實事的樞密副使之高位,朕難以理喻,卻願以老邁之身為朕奔波於疆場,朕更是難以理喻啊!
皇帝趙頊在“朝辭進對”之始不由自主的長久沉默和這沉默中不由自主滲出的惋惜之情,表明年輕的皇帝“權變”之心還沒有磨勵到失去任何情感的火候。四年來君臣相處一旦分手,難以無動於衷。
司馬光在這動人的沉默中,禁不住心頭一陣酸楚,淚眼朦朧了。這淚眼,引得皇帝趙頊心頭也是一陣不好受,他急忙打破沉默,寬慰即將離京外任的司馬光,說:“卿幾個月來所呈奏表,朕已閱覽,雖言詞激烈,意多偏頗,朕知卿忠耿之心,不作責罰。現西北邊陲釁起,西夏兵馬猖獗,環慶路一帶,我軍屢有敗績。卿至永興軍後,應強兵安民,重創敵寇,保境保土,建立功勳,莫負朕深切之意。有關朝政之論,卿雖離開翰林,仍可大膽奏聞。願卿一路順風,早奏佳音。”
該司馬光叩頭告別了。可他卻昂起頭來,目光炯炯,一掃酸楚之情,拱手高聲稟奏:“謝聖上恕臣‘言詞激烈、意多偏頗’之罪。臣現時已不在翰林,已無直接諫奏之責,今後不會再幹擾聖意了。”
皇帝趙頊輕輕舒了一口氣。
說著,司馬光從懷中取出一份奏表。趙頊嚇了一跳。說不再諫,又有何事可奏?
司馬光呈上:“稟奏聖上,臣現知永興軍,從奉詔伊始,臣不敢有片刻怠慢,一個月來,日以繼夜,閱覽了近年來永興軍呈送的文書、奏札。據其軍務民情之所需,僅擬定《強兵安民三策》報奏聖上,乞聖上思準。”
皇帝趙頊聽清了,乍然呈現驚異之色,旋即眉頭一展,默默點頭:“朝廷典範”,果然是名副其實啊!他接過奏表,不及閱覽,熱情稱讚:“好!朕知卿必不負朕。卿所思三策,朕極願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