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介甫,該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了。
箏聲凝重,如蕩峽漫谷……
蘇軾開始思索上呈奏表的途徑。按朝制上呈東府嗎?中書門下全是新進官吏,早已把守著通向皇帝的關隘,只怕“奏表”在皇帝不曾閱覽之前,便經介甫過目判決了。就算事後能放置在皇帝的御案上,自己也許早就遭貶離京了。弟弟子由半年前與虎謀皮之教訓不可再犯。他突然想到駙馬王詵,由王詵而想到賢惠公主,想到皇太后,想到太皇太后,心中立即敞亮了。若由駙馬王詵設法轉呈皇帝,不僅可以避開介甫的中途截殺,也可以為自己借得一頂遮雨傘啊!這是一條不正常的途徑,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只有走此一次了。
聰明的歌伎倩楚,似乎察覺到蘇軾已經作出了大膽的決斷,她急弄琴絃,箏聲激越,和絃轟鳴,如大雨滂沱、鐵騎出奔……
蘇軾霍地抬頭,持袖端坐,提筆濡墨,神態昂然:司馬君實,你不會孤立無援的!他口誦筆走,寫下了那篇大宋歷史上著名的《上皇帝書》:……《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儺,聚散之間不容毫釐。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青,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飢,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
倩楚停奏,箏聲平息。書房內響徹蘇軾的誦語和筆墨落紙沙沙的作響聲。倩楚驚歎,這哪裡是奏表?分明是詩!孟子所謂的“君權民授”之義,被蘇子瞻借用自然造化之理說透了!蘇子瞻啊,似你這般以理喻義、以物喻義的諫奏,君王會被說服的。
蘇軾的筆鋒此時直指那個“制置三司條例司”: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日製置三司條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餘輩,分行營幹於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餘輩,求利之器也。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
歌伎倩楚大駭:蘇子瞻啊,鋒芒太露,禍之源也,你“口無遮攔”的老毛病又發了!
蘇軾似乎不是在筆行紙上,而是託著一顆心在訴諸世人。他就“青苗法”之弊向皇上直接質詢: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汗吏,陛下能保之與?……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後,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聖人,則此言亦不可用?……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趣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無寧歲矣……
問得有理,問得痛快,問得瞻前顧後,問得驚心動魄!蘇子瞻,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教訓起皇帝來了!歌伎倩楚嚇傻了,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氣宇軒昂的蘇軾。
蘇軾突然擲筆於案,徐徐舒氣,張起雙臂站起,驀然發覺箏聲緲無,歌位倩楚正果望著自己,不勝驚訝,旋而記起了自己的所在所為,欣然問道:“你也在聽?”
倩楚點頭:“雷滾九天,不能不聽。”
蘇軾笑了:“有何高見?”
倩楚苦笑:“雷聲迅厲,驚動鬼神。只怕鬼魂肆虐,神靈震怒啊!”
蘇軾慘然一笑,說:“食中有蠅,吐之乃已。神鬼之事,顧不得了!”
歌伎倩楚搖搖頭,又伏下身去,猛力撥起琴絃,箏聲又昂然鳴響。
此刻,在司馬府邸的臥室裡,司馬光經過反覆的思考,決意拒絕劉攽“辭職求安”的建議。他是忠於皇帝的臣子,他仍保持著古代士大夫屈原、賈誼一類人物的自尊。他對皇上的迷誤有著屈原、賈誼那樣的不滿,但也同樣繼承了屈原、賈誼那種不願舍此而去的愛。“辭職”作為一種規勸帝王的方式,他樂於採用,但作為一種退卻求安的辦法,他不屑一為。他決定走“雖九死而其猶未悔”的道路,以保全自己人格的完美。於是,他坦然一笑,詢問劉攽:“貢父,你知孔門子夏之為人否?”
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門下七十二弟子中的文學家。其人家境貧寒,衣若懸鶉,全身都是補丁,但極有志氣,不為官位屈其志。劉攽當然是知道的。司馬光此語一出,他便明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