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逗趣的,是半者暗娼;袒胸露背、龍蛇文身、圍驢笑鬧的,是惡少狎客;河邊樹下,牽手幽會的,是命運多舛的情男痴女;紅樓畫廊、相抱痛哭的,是失意的露水夫妻。熙熙攘攘、擁擁擦擦,直擠得日落西山;沸沸揚揚,喧喧鬧鬧,直喊得夜幕垂降。
突然,州橋高處亮起了一盞花燈,接著,酒樓的燈亮了,畫閣的燈亮了,驛館的燈亮了,妓院的燈亮了,千盞萬盞花燈亮起,燦若世間繁星。沸騰的慾念驅策人們奔向各自的燈盞星辰!
好一個“州橋之夜”!好一個大宋京都!
同一個夜晚外城西岡蘇府正屋的客廳裡,也在進行著一個氣氛迥異的“賞菊會”。慘淡的幾支紅燭,照映著桌案上的四盆金菊、幾盤菜餚和幾杯清酒。桌前坐著年老的任媽、多病的史氏、年輕的王問之、聰慧的琵琶、心境悽苦的蘇轍和蘇軾。
章惇贈送的名馬“秦嶺玉”在庭院翠竹旁的馬廄外,望著客廳窗扉上的燭光昂首嘶鳴,聲音淒厲而悠長,似乎應和著新主人此刻的心境。
這個“賞菊會”,是任媽今天午後提出的。她要借重陽賞菊之名,為明日清晨就要被貶出京的蘇轍餞行。
蘇軾感激地應允。
子由被貶居河南府洛陽的詔令發出半個多月來,全家都像掉了魂似地沉默度日。任媽暗暗流淚,弟媳史氏病犯臥床,孩子們似乎也知橫禍臨門,不再嬉戲打鬧了。自己的內心何嘗輕鬆?落一葉而知千秋,厄運也許會接踵而來。半個多月來,每日除了和子由以酒澆愁外,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想不進,以至忘卻了明天子由就要離別。細心的任媽,你有一顆母親般的心啊!
那篇離奇的《辨姦論》在人們亂哄哄地議論一通之後冷落了。可它產生的那種不可言狀的後果,首先降落在子由的頭上。也必將永遠留在介甫的心上。這是偽造者的把戲呢?還是“父債子還”的報復?如果是前者,把戲決不會就此收場;如果是後者,報復將會更加殘酷。
半個多月來,一個陌生的洛陽煎熬著全家人的心。按說,洛陽距京都只有幾百裡,家眷原是不必移動的。可貶滴之臣,無詔不許進京啊!家眷隨行洛陽嗎?可多病的史氏帶著不滿十歲的七個子女怎麼過啊!即使史氏能負其勞,子由遭貶後的些微俸祿,也無力養活全家。任媽,你決定承擔鞠養子由七個子女之辛苦,讓史氏一人陪著子由前往洛陽,真是思造天地啊!
是啊,母親般的任媽,你是因為今天御街上的禮樂喧空、菊香拂路的空前盛景而決意為子由也來個“賞菊”餞行的吧?這桌案上的菊花,是你親手從自己的臥室搬來的;這桌案的菜餚,是你親自下廚烹製的;這杯中的清酒,是你親手斟滿的,你以一顆母親的大心,護傷著你倒黴的二郎和你這胸無城府、口無遮攔、壯而無用的大郎……
蘇軾淚珠瑩瑩,雙手捧杯,激動地向任媽敬酒:“任媽操勞,大郎敬酒了……”
任媽打量著蘇軾,慈祥地一笑,接過酒杯:“大郎,記得你八歲時,老夫人教你讀《後漢書》,書中有個叫範滂的年輕人,因反對時弊被皇上殺了頭。臨刑前,範滂與母親告別,範母很剛強,寬慰兒子:”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得兼乎?‘你讀後詢問老夫人:“我長大如果成了範滂;母親能讚許嗎?’。老夫人當時是怎樣回答你的,你還記得嗎?”
蘇軾忍淚回答:“大郎記得。當時母親說:”你能為範滂,我就不能為範母嗎!‘“
任媽盡杯而飲,笑著說:“若老夫人健在,必不願見大郎滴淚。”
蘇軾拂袖拭淚,破涕強笑。
蘇轍亦高舉酒杯,作笑敬酒:“任媽教誨,二郎銘記在心。你看,我不似大郎,我在笑啊!請任媽再飲一杯吧!”
任媽接過酒杯,自己卻鼻酸淚滾。她急忙飲酒掩飾:“還是二郎有志氣,我心裡高興啊……”說著,順手摺得菊花兩枝,說道:“今日御街上熱鬧非凡,人們爭向皇上和朝臣獻花拋香。我現時為大郎、二郎簪花一枝,也不虛度這重陽節了……”
任媽把菊花簪在蘇氏二兄弟的頭上。
史氏和王閏之見此情景,忍不住撲在任媽的肩頭痛哭出聲。
任媽撫著史氏和王閏之悽愴地說:“他哥倆笑了,你妯娌倆可倒哭了,唉,這年月,眼淚咋這麼多啊!琵琶,勞你彈唱一曲,讓大家快快樂樂地過個重陽節吧。”
琵琶應諾,挪動座椅,理弦尋思,片刻之後弄琴唱起蘇軾作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