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吧!能到這裡來的人,案情不輕啊……”說著,梁成鎖上了牢門離開了。
蘇軾望著同室的囚人,心裡驟然浮起一種同病相憐之感,由衷地想和新來的囚人說說話、解解悶。但對方毫無理睬之意。蘇軾吁嘆一聲,回過頭來,專意進行“自注”。
當蘇軾埋頭矮几寫字的時候,罪犯慢慢地睜開眼睛,偷偷地注視著他。
入夜了。蘇軾完成了《錢塘集》“罪思”自注,完成了走上斷頭臺前的“畫押”,並交給獄卒梁成轉交獄吏,由獄吏而轉呈御吏臺。他感到軀體上的輕鬆和心底的解脫,便一頭躺倒在草榻之上,舒展著久屈而痠疼的腰身。
蘇邁送來的飯食竹籃,由獄卒梁成送進牢房。梁成自言自語:“心神感應,父子連心啊……”
蘇軾從草榻上坐起,不解地望著梁成。
“先生今晚注書完畢,孝順的兒子就給先生送來了好的吃食。可見人間萬事都在冥冥中安排好了……”說著,把飯食竹籃放在蘇軾的草榻前。
蘇軾以微微一笑作答。他伸手開啟竹籃,大驚失色:魚!一條紅燒鯉魚!他禁不住面色蒼白,雙目發呆,神情愴然:“這,這真是‘心神感應’嗎……”
獄卒梁成不解,驚詫地愣住了。
新來的罪犯在牢房一角,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
蘇軾被捕入獄,自度必死,遂與兒子蘇邁相約:平時送膳,菜肉即可,一旦定為死罪,則送魚以告知。今日蘇邁要去駙馬王詵府邸探聽訊息,晚飯託歌伎琵琶送食。琵琶知蘇軾喜食魚,又不知蘇軾父子暗中有約,特意買得活魚一條,並親手製做,以饗蘇軾。誰知,一條紅燒鯉魚,把蘇軾已超越痛苦的靈魂又驚嚇了一下。
僅僅是驚嚇了一下。六十五天的牢獄已冶煉了蘇軾面對死亡的膽量,《錢塘集》自注已道盡了蘇軾想說的話語,也許對“這麼一天”的到來,蘇軾早就有所準備,也許歷朝歷代忠貞諫臣為“諫”而死的壯烈此刻產生了效力,也許屈原沉江的千古不朽成了他此刻的嚮往,他表現出了罕見的鎮定和自制,慢慢地端起飯碗,拿起筷子,伸向盤中的紅燒鯉魚……
新來的罪犯注視著蘇軾的一舉一動……
夜深了,寒氣瀰漫,低垂的彎月照映著狹小的鐵窗。突然,一縷哀怨的琵琶聲從窗外飄入。蘇軾乍聽而驚異,靜聽而神迷了:“美妙絕倫的琴音,啟人心智的琴音,給人力量的琴音,親切熟悉的琴音啊!錚錚然,若高山流水;飄飄然,若薄霧漫空;切切然,若花間鳥語;默默然,若冷泉銷聲;蕩蕩然,若江河東瀉;轟轟然,若雷電交鳴。這悅耳、爽心、治志、蕩神的琴音,是天神在安慰蘇軾的靈魂嗎?”
鐵窗外的琵琶聲,在一陣激越地“錢塘濤湧”之後,托出了一曲深沉含情的歌聲: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歌聲纏綿,蘇軾情沸五內,淚湧而出。歌聲停歇,蘇軾情不能禁,朗聲出口:“是琵琶,是琵琶!果然是十年分離、十年掛牽的歌伎琵琶啊!天憐蘇軾,天憐蘇軾一顆愛在人間的心啊!
“琵琶,你的來到真使我喜悅:你活在京都,唱在京都,這正是人間‘真’、‘美’永生不落的明證!你的琴聲拂盪在夜空,你的歌聲穿透了牢牆,這正是人間‘文心’力量之所在!十八年前寫的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原是匆促人生的一首哀辭,今夜你彈唱而出,算是為我最妥帖、最可心的送行了。只是隔牆難見,有著千古莫贖的遺憾啊!”
蘇軾仰面躺倒在草榻之上,雙目緊閉,無言無語,淚水橫流,滴過雙耳,落在衣物做墊的“枕”上。
鐵窗外琵琶彈奏的琴音迴盪在夜空,將蘇軾的一顆心牽向遠方:“我年二十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他想到早年與弟弟蘇轍雨夜讀書的情景,吟著唐代詩人韋應物“那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的詩句,相約功成名就之後,退居故里,共享“風雨對床”之樂。他想到嘉祐六年自己前往鳳翔府,與弟弟蘇轍相別於鄭州,雨夜聯吟,心情愴然:“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簫鼓。”現時,昔日約言猶在,兄弟將作永別,陰陽兩界難通,何時何處的空山夜雨,才能實踐“風雨對床”之樂!
他想到風燭殘年的任媽,心如刀絞。湖州北門外碼頭病臥藤椅、飲恨吞淚、強笑送別,實是母親般的心在流血!幾十年掬育之恩,今生難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