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來,司馬光除了每日進邇英殿進行兩個時辰的“侍讀”外,不再議論朝政,以免干擾皇上在王安石扶助下的思考和決策。皇帝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再更多地提出朝政方面的事情詢問。這樣,司馬光便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耗在書局這個不大的空間。讀書、思考,與眼前這幾位年歲不等的朋友談史論道,進行編纂《資治通鑑》理論上、體例上、資料上、技術上的準備。
他尊重太常禮院博士劉攽(字貢父)。這個身軀不高、舉止隨和、不修邊幅、耿直坦蕩、年已四十七歲的江西人,自幼刻苦自勵,博覽群書,精於漢史,而且往往於詼諧成趣中,化解史料上迷離撲朔的難題。“貢父,天生史學之才也。”
他欣賞劉恕(字道原)的才智修養。這位身材高大、道貌岸然、語出驚人、年僅三十七歲的翁源縣令,簡直是史學上的奇才。“奇”有三:一,在當代文人學士中,真正稱得上“博覽群書”者,唯此一人;二,博而不呆,深而不滯,是解決史事紛錯難治的能手;三,讚語無所藏,抗言無所避。“得史聖司馬遷之真諦者,道原也。”
他更喜歡二十八歲的範祖禹(字淳甫)。這個天資聰穎、英俊多才的年輕龍水縣令,雖是原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範鎮的從孫,卻毫無紈絝之氣。精研學業而富有主見,銳意進取而沉穩從容;無譁眾取寵之心,有究根問底之志;節衣儉食,甘於寂寞;勤於探索,自強不息。“他日史家有繼,必此子也。”
也許因為“變法”風雨即來,也許因為王安石就任參知政事的訊息已從大內傳出,也許因為半年前延和殿裡那場“理財”之爭仍在司馬光的心頭回蕩,也許只是因為修史需要,他們今夜議論的話題,是漢武帝時治粟都尉桑弘羊推行鹽鐵酒類官府專賣的一段史實。
此刻,精於漢史的劉攽正在從容地談論:“……漢武帝元狩年間,國庫日虛,匈奴壓邊,治粟都尉、領大司農桑弘羊,組織幾十萬人屯墾戍邊,以御匈奴進犯,確是一件有遠見的決策。為解決財政上的困難,他敢於從豪強、富商、大賈手中奪取鹽鐵酒類私營之權,一變而為官府專賣,也是一件極有膽略的舉動。這個舉動的直接功效是:削弱了各郡國的勢力,打擊了豪強的高利盤剝,增加了官府的錢財收入,於國於民還是有益的。所以,對桑弘羊這個人,我們應當予以注意……”
司馬光很自然地從桑弘羊就想到了王安石。又從王安石想到劉攽,王、劉私交甚厚,不知史論是否受私情所擾。
範祖禹向劉攽提出質詢:“桑弘羊屯墾戍邊的決策,從漢以來,似無疑議。但他官營鹽鐵酒類之舉,太史公司馬遷似乎不以為然。太史公以為桑弘羊官營鹽鐵之論,是矇蔽了漢武帝,故而太史公譏笑漢武帝‘昏暗不明,所用非人’。貢父公以為太史公這個評論公允嗎?”
司馬光微微點頭。他喜歡範祖禹這種敢於向漢史權威提出挑戰的精神。
劉攽朗聲一笑,諧趣地說:“太史公當然是聖明的,但不是每句話都高明。他老人家對鹽鐵酒類和黎庶細民吃穿費用的瞭解,大約和我們一樣外行,決不會比商人出身的桑弘羊高明,所以,也會有拿不準的地方。依我看,太史公對桑弘羊的評論,大半是依據桑弘羊後來德行有缺,為人不忠,與上官桀等勾結、謀廢漢昭帝而立燕王旦、終被殺頭的既成事實作出的。”
司馬光笑了:貢父之智,在於高屋建領,故而闢徑新奇,引人深思。他抬頭詢問劉恕:“道原,你的高見呢?”
劉恕並不謙讓,坦率直言:“桑弘羊的悲劇,在於他的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遠方,而不屑於低頭一窺足下。他的一生,成名於理想,毀名於理想。鹽鐵官營了,而經營鹽鐵的官吏卻腐化了,權錢相交。開始‘錢’為‘權’子,以‘權’謀‘錢’;繼而‘錢’為‘權’父,以‘錢’役‘權’。結果,官倉無增,私囊盈滿,鐵器質劣價高,鹽被居奇。名目上富民富國,實際上肥了鐵官鹽吏。桑弘羊不幸而成了鐵官鹽吏的代表!後來又在朝廷內爭中掉了腦袋。悲夫,桑弘羊!”
司馬光喜悅之色跳動在眉梢:道原的議論,深入而淺出,深湛而簡要,肯定與否定並存,讚揚與譴責交織,動因與效果相應,活活勾畫出了一個完整的桑弘羊。他覺得很受啟迪,便撫著稀疏的鬍鬚,含笑稱讚:“道原,高論啟人,能不能詳加論述,以開茅塞。”
劉恕拱手:“司馬公若有興趣,劉恕願盡其所思,恭請指教……”
這時,司馬府邸五十多歲的老家僕呂直,慌慌張張闖進書局,仍按三十年前對司馬光的稱謂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