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種認識和心境的產物,希望能在這老臣聚集的洛陽,喚起人們“心存魏闕”的波瀾,為來日可能出現的混亂紛爭作未雨綢纓之備。他之所以援唐代詩人白居易“九老會”古例而行事,正是為了用優遊閒散、詩酒浪跡、遺情世外的外表,掩飾其所圖所為。他畢竟是用心深沉的,通機鬨然而起加盟於“耆英會”的十二位朋友,大都是風燭殘年,縱有臂撐蒼穹之心,卻無柱砥中流之力。在默默數通洛陽城中千百人物之後,他把目光緊緊盯住了獨樂園裡的司馬光。
司馬光的聲望,在王安石“變法”停滯之後,已成為朝野仰望的一面旗幟;司馬光的品德,已因冷居獨樂園十二年不妄言朝政,成了“臣道”的典範;司馬光的博學才智,將因《資治通鑑》的成就而居文曲之位;司馬光的居官清廉、為人忠貞簡樸,已贏得黎民百姓的心。更為重要的是,皇上已有起用司馬光之意。文彥博每思念至此,均展眉捋須高呼:“司馬君實,你當為‘耆英會’中人啊!”
司馬光在弄水軒接待了文彥博。
今天的文彥博是偕畫家鄭奐來訪的。他身著裘袍,頭戴皮帽,腳著棉靴,頸圍狐尾,拄九節藤杖;面色紅潤,朗目流盼,劍眉似雪,白鬚冉冉,神情雍容自若,一副長者之風,居上而輕拂屋宇。
畫家鄭奐,時年五十三歲。形容消瘦,性情隨和,木油寡言。一身藍色布袍,一頂短簷高帽,一條黑色圍巾,手攜一隻畫囊,頗具瀟灑之氣。但在文彥博的神采風度掩抑下,幾分文人灑脫,已變為一派寒酸了。
司馬光之於文彥博,在年齡上已居晚輩之列,且因其恩師龐籍任樞密使時,文彥博官居宰相之位,兩人同居中樞,相扶相助,並有“合議裁減冗兵”而共遭御史彈劾之誼,司馬光遂以事龐籍之禮事文彥博。三十多年來,歲月滄桑,龐籍早已作古,文彥博亦居官外府,政事無涉,相聚極少,近十二年來,司馬光居洛陽獨樂園專意著書,不問園外之事,與文彥博也就斷絕了交往,但那種“師生之誼”在司馬光心裡仍然是不移不減的。
主客相會於弄水軒,司馬光對文彥博執弟子禮以跪拜祝福,對鄭奐執朋友禮以拱手問好,並親自執杯敬茶,侍立一側,態度極為恭謹。文彥博捋須大笑作答:“流光飛梭,恍惚之間,已逾三十多年了,不期當年龐籍公門下的諫水神才博學郎已經是鶴髮闊額了。君實啊君實,你現時已是朝臣典範、天上文曲、四海人望,仍如此恭禮而立,不減當年,文彥博可真有如坐針氈之感了。來,來,來,你我相對而坐,品茶共語,一不尚官,二不尚齒,豈不更為親切融和嗎?”
文彥博以長者風趣的訓教開始了十二年來首次相聚的交談,使司馬光一時窘迫而不得不從,便拱手告坐:“謝潞公教誨。恭敬不如從命,司馬光合罪僭越了。”
文彥博反客為主,為司馬光執壺斟茶,藉機談起移居洛陽近一個月來的觀感,風光、氣候、習俗、飲食、婚娶、遊宴,話無定題地寒暄起來。
坐在一側的畫家鄭奐,既不飲茶也不插話,悄悄開啟畫囊,展紙墨於桌案上,一會兒打量著文彥博,一會兒打量著司馬光,揮筆潑墨地作起畫來。
司馬光與鄭奐交誼亦深,鄭奐是獨樂園的常客,舉止已不拘俗禮,往日與司馬光談詩論畫,多為簡要提詢、靜聽解說,偶有詰難,亦簡短數字而已,已達相知以心,不以語言之境。
此時,因司馬光根本不知“耆老會”成員均有畫像掛於“耆英堂”,反而以為文彥博初至洛陽,鄭奐跟蹤相隨,展紙作畫,是為文彥博留取鬚眉皓白之神采,便盡心盡力地應和著文彥博的妙語機珠和神采飛揚,為長者盡晚輩輔成之誼。
文彥博在興致越來越濃的寒暄中,巧妙地把話頭轉入了正題:“洛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君實耐得辛苦,耐得清冷,在世風日下、物慾橫流、祈錢拜金的世態中,埋頭冷室十二載,坐冷板凳著文章,真算得上是一個冷透心腸的奇人了。但不知宏篇鉅著《資治通鑑》進展情況如何?”
司馬光心中突地騰起一股暖流:此公尚知冷室著書之苦啊,比起幾年前那些“謠言啄傷”的中樞大臣簡直是聖人再世了。他不願談十二年冷室著書的清苦,但不能不談朋友們的功績。
他談到劉攽貢父的強學博敏:“……典籍所載,太史所錄,俚聞錄記,故事舊章,孔墨百氏,陰陽鬼神,貢父無不涉知,真可謂超絕一世。惜乎朝廷不憐貢父嗜史之心,硬是貶往泰州去了。”
他談到劉恕道原的博聞強記:“……上自太史公所記,下至周顯德末,紀傳之外,至私記雜說,道原無所不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