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94部分

大相國寺的暮鼓聲緩慢地傳進福寧殿寢室,輕叩著皇帝趙頊的耳鼓,輕撫著他一顆疲憊無力的心。他靜聽著,感到暮鼓聲的柔和、適意和悠遠。品味著這奇妙的音律,似乎是一種莊穆懺悔的痛苦嗚咽,眼前似乎閃現出大相國寺大雄寶殿畫壁上大佛涅槃的形影:涅槃,不就是懺悔人生無留無戀的最高境界嗎?不就是了卻人生失誤和遺憾的一種心靈飛躍嗎?凡人是成不了大佛的,但佛的涅槃卻同樣可以消除凡人心靈的悔恨和痛苦。這暮鼓聲原是一種召喚,原是一種啟迪,召喚自己用懺悔償還欠於人間的一切債務,啟迪自己還原作為一個人的本性,隨著這暮鼓聲到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暮鼓聲仍在響著,融浸於皇帝趙頊的心靈。他掙扎著撐開沉重的眼皮一瞥,眼前是泣咽的妻子和流淚的母親。我不僅有負於天下黎庶、列宗列祖,也有負於妻子、母親啊!他的心頭酸楚,眼皮閉合,說出口的,是含混不清略可聽辨的哀聲淺嘆。皇后、皇太后在俯身傾耳地細聽著:“我當了十八年的皇帝都做了些什麼啊?只搞了一場譭譽不一的‘變法’。看來這場說不清的咬法,還是要久遠地‘譭譽不一’下去。近幾年來,在自己的心裡,不也是時‘譽’時‘毀’嗎?歲月逝去又來,悠悠綿綿,一切由今人、後人說去,管不了那麼多了,如果能夠得到‘毀其當毀,譽其當譽’的公平,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唉,十八年來,‘勵精圖治,欲一振其弊’的理想錯了嗎?‘奮而雪恥,恢復疆土’的追求錯了嗎?世情難解,人生迷惘啊,為什麼一個好端端的追求,卻導致了一場亂糟糟的悲哀結局?為什麼一副熱騰騰的希冀卻換來了個冷冰冰的失望?十八年來,為了改變國家積貧積弱的面貌,為恢復失去的疆土,我雄心勃勃地變革舊制,我廢寢忘食地推行新法,我急風暴雨地滌盪因循苟且,我處心積慮地爭取軍心民心,不敢偷懶,不敢懈怠,竭其才智,嘔心瀝血,結果呢?”舊習痼弊復起,因循苟且更甚於往昔。外患日熾,還得用銀兩、絲絹、錦緞、布匹、茶葉、馬匹和忍氣吞聲的屈辱買得邊境半月十天的安寧。連一度雷滾九天的‘變法’兩字,現時也很少有人提及了。十八年來,朝政翻了一個筋斗,我原是一件事情也沒有做好的帝王,留下的還是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一個‘宴樂無度、因循苟且’的朝廷和一場莫測結局的紛爭混亂。

“我不怨天尤人。往事如夢,不堪回首,這場冷清的悲劇緣何發生?我太多太重的私慾是難辭其咎的。‘變法’風起,朝野不解,群臣疑慮,我急功求名,貪雷霆之威,少周切舉措,急行冒進,企圖一蹴而成其業,名傳千古,種下了朝廷混亂的禍根。‘變法’深入,王公嘈雜,後宮非議,我私其宗室,怕危及祖制,怕骨肉離心,怕對不起勳臣外戚,遂惶惶然而動搖,埋下了舊物復生,痼弊復辟的種子。‘變法’有失,官商勾結,權錢為奸,道德淪喪,天下攘攘,我吝於匡正,怕‘變法’受挫,伯詔令失威,怕丟失自己‘英明’的臉皮,遂藉詞包庇了那些禍國殃民的貪官汙吏,終使民心喪失。‘變法’遭遇天災,民怨沸起,流民入京,我自喪信心,怕流民生事,怕盜賊蜂起,怕社稷遭危,遂信天命而自毀新法,貶王安石以消民怨,終於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惡果。我‘葉公好龍’,親自發起了‘變法’,又親手埋葬了‘變法’……

“我哀傷自己的命運,居於皇位十八年的我,原不是真的我啊!一襲黃袍掩蓋了我生性的平庸,一張龍椅神化了我生性的軟弱,一座宮殿美化了我生性中的因循、貪婪、殘忍、嫉忌、動搖、怯懦和卑下的一切,至高的權位吞沒了我生性中善良、謙和、友愛、同情、自強、進取和高尚的一切,‘皇上萬歲’的頌歌唱昏了我的頭,‘天縱英明’的欺騙終使我成了人間的‘神靈’。於是,一切荒唐出現了:我聽不得不同政見,動輒以‘貶逐’對待臣下,連忠耿正直、出言無隱、朝臣典範、才冠天下的司馬光、蘇軾也不能倖免。我愛才忌才,容不得頭上有一片烏雲遮掩,伯黯淡了帝王的靈光,連自己視為師長的王安石也逐出了朝廷。我多疑猜忌,怕大權旁落,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弟弟、母親和祖母。我又輕信讒言,在一個又一個圈套裡穿行跌倒,而且是痛定忘痛,不知悔改。我有時又離奇地心慈手軟,對貪黷誤國之人,仁慈沽譽,下不得手,致使法紀鬆弛,奢侈之風氾濫。現時,這召喚懺悔的暮鼓聲正在一層一層撕揭著自己身上那些斑駁燦爛的外衣,衣連皮肉,衣連靈魂,是切膚的疼痛,是撕心的疼痛,是無人知道的疼痛,也是罪有應得的疼痛啊!當這些原不屬於自己的飾物和汙物被剖盡之後,一個失敗的帝王將會消失,一個原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