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人膽敢往裡面偷看,守衛門廳的保鏢只要朝我們一瞥,大家就會四散逃竄,尋找避身之處。
因為沒有男人們看著,廚房就成了婦女們閒聊的天堂,大家在這裡可以放心地說笑,孩子們總能得到從架子上一排排的罐子裡拿出來的乾果和糖果。冬天的晚上,麵包烤熟之後,我們就著塔努爾麵包爐裡的灰燼給雙腳取暖,腿上蓋著一條厚厚的毛毯,那情景畢生難忘。
每天夜裡,我們展開睡墊,鋪在廚房的地板上睡覺。妻子和女兒們沒有自己的臥室,只有睡墊。男孩年紀還小的時候,也跟這些女人一起睡,一起生活。等他們長大一些,就會幾個人共用一個臥室。母親會給我們講故事。首先,她從與家庭有關的故事講起。她從不避諱談自己的婚姻,講第一次見到父親時的感受,講從少女時代到為人妻子過程中的艱難,因為成婚後要承擔起很多責任。講完這些,她又會跟我們講起遙遠的王后、國王、城堡以及為了榮譽不惜犧牲一切的勇士,我們總能聽得津津有味。她還講愛情故事,也講大灰狼的故事,嚇得我們尖叫。我一邊聽,一邊看著窗外的月亮、星星。我敢肯定,自己看到的是整個天空。
我對峽谷源頭的大山之外的世界毫無概念,也不關心。我只在乎我母親愛我,我也愛她,我們是不可分離的。不知怎的,母親似乎把從父親那裡失去的愛在之後的歲月里加倍給了我。自從聽了我大姑媽佳達講的事之後,母親不再因為我是個女兒而耿耿於懷了。有一天,我父親從外頭回到村莊的時候,大姑媽對他說:“阿卜杜勒 · 拉赫曼,你妻子給你生了一隻老鼠,一隻小巧的紅色老鼠。”他哈哈大笑,馬上要求見見我,那是他頭一回提出要看看新生的女兒。看到我被太陽曬得輕微灼傷,滿臉疤痕後,他把頭往後靠,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還對我大姑媽說:“不必擔心,姐姐。她的媽媽有著優良的基因,我相信這隻小老鼠長大了一定也可以像她媽媽那麼漂亮。”母親聽說這件事之後,高興得哭了。在她看來,這表示父親依然愛她,也等於是在向她說,不要因為沒有給他生個兒子而覺得自己很失敗。她後來經常講起這件事,我聽了不止上百遍。
但是,那時的父親態度冷淡,總讓人感覺不可接近。那段時期,政治在阿富汗是一場危險的遊戲,因為政權發生了更迭。穆罕默德 · 達烏德國王趁著沙哈國王在國外的時機,發動和平政變,廢除了國王,任命自己為阿富汗第一任總統,還中止了憲法,解散了國會。
不久,我父親就因為不服從新總統的領導而被囚禁了。他大力抨擊新政權,向達烏德施加壓力,要求恢復憲法和國會。政治上的反對聲在全國此起彼伏,失業率上升,社會問題不斷湧現,阿富汗的鄰國,尤其是巴基斯坦和蘇聯,再次將政治觸角伸到了阿富汗的國土。
我父親很少在家,基本上都在喀布林。他不在的時候,整個屋子的氣氛也輕鬆許多,孩子們的笑聲響徹房間。但是,當他回到家,整個大宅的女人們就會在走廊裡緊張地來回穿梭,忙著給他的客人備酒菜,還要設法讓孩子們保持安靜,以免打擾到他。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和朋友們通常還是很高興的,想怎麼淘氣就怎麼淘氣。我們肆無忌憚地從廚房的儲物櫃裡偷偷拿一些巧克力出來吃,因為知道母親全部心思都在父親身上,無暇阻止我們。
對於父親,我沒有多少真正清晰的記憶。我依稀記得他常穿著一件白色夏爾瓦克米茲及膝長袍,外套一件褐色羊毛馬甲,頭戴一頂羔羊皮帽,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放到背後。呼利大宅的屋頂又長又平,在那些日子裡,他常常連續幾個小時在上面走來走去。下午開始不停地踱步,一直到黃昏也不停歇,邊走邊思考,手一直放在背後,保持一個姿勢不變。
即使是少不更事的年紀,我已感覺到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無論他給我們帶來多少壓力和麻煩,也不管他對我們的打罵有多嚇人,我依然對他充滿敬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承受著更大的壓力:既有維持一個大家庭的壓力,也有政治壓力,更有代表阿富汗最貧窮的人們的壓力。他幾乎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在家的時候,位於我們呼利大宅後面的單層樓會客廳總是高朋滿座:有人是來徵求他的意見的;有人是來找他幫助解決家庭糾紛的;還有人捎來訊息,說是大山裡的部落叛變或是發生暴力事件;還有一些人窮困潦倒,迫切需要他的資助。他對所有人敞開大門,自己根本沒有時間休息、娛樂。既然如此,怎麼能怪他對家人苛求呢?當然,我並不寬恕父親毒打母親,但是,在他們那個時代,社會風氣就是如此。在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