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花的香味,便離得遠些在臺階上坐下了,看看師兄眉黑髮青、面如冠玉、英姿挺拔、風度翩翩,那原本就很亂的心上,又平添了幾分悵惘。他趕緊收回目光,頻頻回顧北屋,似能聽到師傅與小師弟在對話,卻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
對話持續了頓飯工夫,師傅的聲音忽然大了,似乎是用力掙扎著說出來的:“……你得給我起誓!……”撲通一聲,像是小師弟跪下了,跟著就是一聲吞著淚水、竭力高揚的尖得像要撕裂的哭喊:“我若違了爹的囑咐,天打五雷轟!……”話剛落音,就嗚嗚地哭出了聲。
天福天祿一對視,天祿就要進屋。天福朝他直搖頭,天祿想想,只好作罷。
聽小師弟嗚嗚咽咽好一會兒,才轉成輕輕的啜泣,慢慢平息無聲了。又過了一會兒,紅著眼睛的天壽出來叫他們進屋,說師傅有話。
柳知秋又一次靜靜地對弟子們看了一遍,輕聲地說:“這些日子,數今兒心裡明白,有些要緊話,趕著快說清了,萬一再起不來,也就不後悔了……”“師傅已經見好,如今又有了錢,什麼大夫什麼藥都不難了!”天福安慰著。“聽泉居有了著落,師傅您老人家就安心養著吧!”天祿也說。“是啊,如今我這心氣真也平了……”柳知秋唇邊淺淺露出笑意,“我這個人,這輩子要不是該死的鴉片,也許能混出個人樣兒……雖說下九流,戲子,也能出類拔萃不是?……可惜我秉性不剛強,毀了自己,幹了這麼多對不起人的壞事惡事,你們竟一直不肯撇下我不管,我真愧得慌啊!……”柳知秋雙淚長流,一流淚,又引起一陣咳嗽。他止住要上來揉胸拍背的孩子們,繼續說道:“多說已是無益,有兩件重要的事得囑咐你們……咱們做戲子的,生不能入家譜,死不能入祖墳進祠堂,回老家我也就不想了……我走之後,你們務必要把我葬在這裡,葬在聽泉居左右,要是能找到你們師孃,她百年之後也到這兒來吧!我早告訴過你們,這是一塊風水寶地,從今以後,這裡就是我崑曲世家柳門的祖墳,定能佑護你們和你們的子孫逢凶化吉,興旺發達,記住了?千萬千萬!……�”再一件,你們三人,自小一起長大,如今有聽泉居的根底,又有了錢,日後做什麼,都憑你們自己願意,師傅不管。但你們三人,要像小時候兄弟姐妹們無嫌無猜一樣,相互扶助提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咳嗽又一次阻住他繼續說話。
天福連忙接過話頭:“師傅放心,我們原已結拜過的,這麼多年同甘共苦,您不是都看到了嗎?”
老人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又放棄了,點點頭,說:“我累了,想再睡一會兒,你們出去吧!……”
這天晚上,柳知秋逝去了。
連守在病榻邊的天壽,都不能準確地說出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天色濛濛發白之際,天壽要給父親喂參湯,才發現老人已經氣息全無,面色比平日略顯紅潤,靜靜的,就像還在睡夢中。此刻他們才懂得了,什麼是醫家所說的迴光返照。柳知秋的最後一日,正是他的迴光返照……
按照老人的遺願,墓園就建在聽泉居右側的山坡上。計劃要建得很像樣:要有大理石的墳臺、漢白玉的圍欄,要由天壽天福天祿共同立一塊青石墓碑,上面要刻寫先考先師柳知秋名諱和大清道光年號。園內要栽花種樹,還要建左右兩座享亭,必得飛簷畫棟,十分考究。天壽並堅持,要在墳內和石碑上留出母親的位置,將來將兩位老人合葬一起,才算完了自己的心願。
島上有數的幾戶鄰居都來弔喪,沒有什麼親友,也請不到唸經的和尚道士,葬禮辦得靜悄悄。但兄弟三人要守喪、燒紙、奠酒,還要張羅修建墓園的一大堆事務,也都不輕鬆。七七四十九天喪期將滿,老人也已入土為安,修建墓園的材料、工匠等等也都就緒,不想廣州來了客人,整個局面又為之一變。
來客是芳華班主、柳家的老朋友封四爺和雨香。為看望生病的柳知秋,他們還帶了點心水果和滋補藥品,不料病人已經仙逝,便都很痛心地在靈前跪拜如儀,進香、奠酒、燒紙。封四爺更是仰天而噓,在老友的靈堂獨自徘徊了許久。這期間,雨香已經把他們此來的主要原因搶先告訴了三弟兄:“冷香回來了!他要觸天壽哥哥的黴頭了!”
胡大爺不在了,胡二爺主持胡家的事,胡家班沒有散,還維持著,冷香在外頭混得很不得意,近日又回胡家班鬧著當臺柱子,吵得四鄰不安,把程師傅氣得兩天都沒吃飯……雨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說了很多,很熱鬧,可天福他們不得要領。等封四爺回到客廳,奉茶奉點心,大家還沒坐定,天壽就急著問:“冷香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