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以剛正不阿、鐵骨錚錚著稱的御史在奏疏中宣稱朝中有人竊居高位、尸位素餐,以佞幸得進,無絲毫功績於社稷,唯知逢迎上意以自保。
此疏一出,為朱汝賢贏得一片不畏權勢的讚譽,又有數位御史、朝臣上疏聲援。而裴斐不得不引咎避嫌在家,暫停一切職務,上疏自辯。
緊接著,另一位御史黃弘指責朝中諸公以黨爭為樂,不顧社稷安危,只曉得看眼前利益。利國利民之事無法推行,前朝黨爭反倒初露端倪,“前朝亡國之鑑不遠,諸公何以自毀長城?”
這封奏疏無疑替裴相解了圍——縱然國朝規矩,被彈劾者須閉門不出,上折自辯。但御史黃弘矛頭對準了幾乎滿朝文官,若是全都卸職自辯,這朝廷便要癱瘓了。是以眾官員都揹負著“自毀長城”的罪名繼續上朝,裴斐自不用再自辯。
在朝廷上吵得紛紛攘攘的同時,會試榜單貼出。按著往年的習慣,名落孫山者黯然回鄉,或是等待下一個三年的機會,或是自覺無望,尋找其他生計。而榜上有名者,或是努力提升自己的才名,或是閉門苦讀,爭取在殿試中不要落到與“如夫人”同列的“同進士”之中。
這一年有所不同的是,雲集京城計程車子遲遲不願離去,便是名落孫山者,也關注著朝廷上的爭論乃至於攻訐,踴躍發表著自己的評論:若是有貴人慧眼識珠,有破格提拔的機會也並非不可能。
東市折桂樓,青衫士子三五成群,無一不是慷慨激昂。腰懸美玉的青年大聲道:“互市之利,百倍於走私!朝廷要養兵、養官,賦稅之重,早已人所共知!若開互市,可減賦稅,何樂不為?”
話音未落,便有人嗤笑道:“方郎君到底是商賈出身,於‘利’,倒是頗有心得。”
君子恥於言利,被人這般嘲諷,方錦臺頓時面紅耳赤,猶自抗辯道:“家父確是商賈不錯。然君子就一事論一事,我支援互市,與家父無關。”本朝商賈不似前朝地位低下,商賈之後也可參加科舉,只是士人骨子裡的清高到底令他們中的大多數瞧不起商賈,除了少數還能冷靜分析之人,大多士子都已對他嗤之以鼻,不再理會。
方錦臺回到座位上,灌下一大杯三勒漿,搖頭嘆道:“君子之道,甚難!”
他不再說話,適才諷刺他的那人卻不肯輕輕放過,大聲道:“諸位,諸位!”待到折桂樓上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才灑然一笑,“請聽我《互市議》!”
當下朗聲唸誦出一篇長文來,從胡漢之別入手,次說道朵顏族狼子野心,後歷數本朝開國以來朵顏族多次進犯,又特別點出商賈走私之害,最後得出結論:互市便是姑息養奸,養肥了朵顏蠻族的胃口與力量,他們便要南侵!是以互市決不可開!
擲地有聲的結尾頗有文官風骨,不少士子大聲叫好。猛然有淡淡的笑聲在眾人耳邊響起:“你說互市不可開?”
聲音不大,眾人品味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女子聲氣。那青年士子傲然道:“在下所言盡在文中!”
那女子笑道:“郎君雄文佶屈聱牙,恕奴家聽不懂。”一語出口,士子們鬨然大笑。卻又聽那個聲音慢慢道:“朵顏之禍,莫有甚焉,郎君說可是?”
眾士子這才有人意識到,這女子聲音平和,卻令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想來並非尋常人。唯有方錦臺似是想起了什麼,臉色變得極為有趣,像是既期待著那個聲音將士子駁倒,又為著對方即將駁倒士子而憤怒。
“奴家僅有一個疑問,想請教郎君。”見不著人臉,亦不知對方身份,士子們對這樣的女子很有幾分寬容,聞言都笑著讓她說下去。
“朵顏之禍甚焉,互市之弊大焉。如此,郎君可有解決之道?”一語既出,滿樓寂靜。
你說互市不好,你知道朵顏禍烈,那麼,你可有解決之道?你若不知該怎樣解決,便不要隨便說互市不好!
方錦臺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他就知道,會是這般粗暴簡單的一句話,便打懵了人,讓人無言以對。他不知自己是該幸災樂禍,還是該悲哀於滿樓士子,竟無一人答得上這個問題。
趙翊鈞好笑地看劉蘇一眼:你這是詭辯。姽嫿將軍不想講道理的時候,便會用上這樣的詭辯手法。那年青士子究竟有無解決之道,與互市的好壞並無必然聯絡,她卻將它們聯絡在了一起,堵住了那士子再次發言的機會。
劉蘇抿唇笑而不語。周衡掀簾向外看了看,道:“郎君不出面?”官家若是在此時出面,非但是收服士子的大好機會,也可為互市造勢。
趙翊鈞點點頭,起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