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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制(3)
他的改制徹底失敗了,而且敗得比他自己想象的還快,還慘。
改制——社會改革——其實就是一個重新分配權利的過程。
社會主義者可以不承認“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但無法抹煞每個個體的能力差異。最初的起跑線定得再整齊再公平,不用多久,賽場上的人們就不得不拉開距離。跑在前面的能搶先得到給養,獲得給養的跑得越快。於是,跑得越久,距離一定拉得越大。
每個王朝順利傳承了幾代後,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有力者都會慢慢發展糾結起來,像一株株樹,先是各自漸漸長大,粗壯,樹冠一圈圈擴大,樹根在底下暗暗蜿蜒伸展……再後來就是樹蔭漸漸靠攏,漸漸聯結,樹根彼此交纏,彼此串連,如虯蛇一般見縫就鑽,牢牢攫持著大地。在上,佔盡陽光;在下,吸竭水分。敲此樹而彼樹震動,摘樹葉則樹根暴聳。
即使只是刪枝疏葉的改革,也是權術和力量的殊死較量,它的艱難性使得歷史上幾乎所有的改革家都頭破血流身敗名裂。而那時,改革家畢生為之爭取權利的可憐人們,往往要麼冰冷麻木地看著改革的失敗,要麼瘋狂地撲了上來撕扯著失敗者的血肉——所有人都把他們痛苦的根源推到改革家頭上了。確實,失敗的改革,所有的惡果絕對都是得由最底層的黎民承擔了去;有力者有的是轉嫁損失的手段,他們甚至能利用改革再狠狠撈上一把。
春秋時,鄭國子產改革。第一年,百姓編歌詛咒他:“沒收我的衣,編量我的田,誰去殺子產,我願跟他幹!”子產不理會,還是強制推行。到了第三年,百姓又編了歌:“我有子弟,子產教誨;我有田地,子產栽培;子產死了,誰能繼位?”能臣如子產如果在三年間不能讓百姓收到改革帶來的好處,一定也落個人人恨不能食肉寢皮遺臭萬年的下場。
相比王莽後來狂熱的驚人舉措,區區鄭國的改革只能說不過是小打小鬧。
幾千年來,英雄豪傑明君賢臣數不勝數,可有幾人真正大刀闊斧改革成功呢?王莽有這個能力嗎?
王莽從沒擔憂這麼多,他很有自信。
他堅信他的理想很快就能在這副從西漢王朝手裡接過的爛攤子上實現。
他滿懷熱忱地在雪片般飛舞的詔書上構築著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夢——他的御殿幾乎天天燈火通宵。
他真的把儒家美妙的描述、迂闊的設想當成了真理,真以為自己是再世周公了。他不是靠儒家那套修身治國的教誨一步步走上了人間頂點嗎?儒家理論的效益,不是在自己身上體現得很充分了嗎?
往前再走一步,把典籍中神聖的規劃套在自己的國土之上,不是很快就能天下大同了嗎?
不是各地紛紛報來,祥瑞頻頻現世——這不是老天對我的讚許嗎?
臣民們,再忍耐一會,很快就是天堂般的“大同世界”了。
他計劃中的改制是應該像他的謀位一樣順利、容易的。
他的方案甚至沒有規定稍為具體的細節,他認為自己的做法一定能得到萬民的衷心擁戴,所以幾條聖旨就已經足夠有效了,甚至幾個字就行了——
就像把匈奴改名為“降奴”,就應該可以使匈奴降服那樣。
他以為只要自己制訂好了合乎儒典古禮的政策,臣民們就會感激涕零,就會積極細緻地去自行兌現。
就像班固譏諷他時說的:“莽意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
全不知每一條令下,只有執行的官員們才會暗自欣喜:從此又有一條闊大空洞的政令可供肆意歪曲,從而又增加了一條生財爭位之路。
什麼王田、五均、六管,統統不過是可以翻來覆去把弄的繩索利刃罷了。
更致命的是,王莽引以自豪的儒學功底看來還是實在太淺薄了些。那些對照著古書殫智竭慮制定出來的政策,怎麼總是覺得不太順手、不太適用呢?他不得不一次次修正,一次次調整,一次次退讓,一次次廢除自己的政策。
有時王莽也覺得古書不太頂用,說得實在太不明白了:怎麼聖人連我新朝的幣制到底該怎麼算,銅錢到底該什麼樣都不說個明白呢?只好自己摸索著變來變去了。到了後來,連上古的龜甲貝殼都上了陣。至於百姓們在朝令夕改滿天飛的政策下的混亂痛苦,一時也顧不上了。
是啊,哪裡還顧得上百姓呢?連大臣都搞不明白朝廷變來變去的政令到底想說些什麼。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官名現在該叫什麼、籍貫該稱何郡何縣都弄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