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咋哩?慶祥說,他剛進灶房就聞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鍋裡冒出來的,鍋裡咕嘟嘟響。那氣味香得很。但是說著話,他突然看見扣兒的毛辮子搭在水缸蓋上。他以為扣兒藏在水缸後邊了,故意叫她媽說謊話騙他哩,就又喊了一聲扣兒並且走過去看,但令他驚愕是水缸後邊空空的,就是扣兒的辮子長拖拖地放在水缸蓋上。他立即嚇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軟了。後來扣兒娘又扭過臉問他:你站著咋哩?他看見扣兒娘被灶火照得紅赤赤的眼睛,嚇得他轉身就往外跑。
這天我掐了滿滿一桶桶苜蓿。往常拾地軟兒,幾個人光顧玩了,今天就我一個人,掐苜蓿掐得快。
我每天回家一推開大門就喊一聲娘。每當這個時候,娘總是答應一聲:
哎,我的娃,你回來了嗎?
我回來了,我回答。有時候我娘還要說,把桶桶拿過來我看看,我的娃拾了多少地軟兒。當我叫她看的時候,她撥弄著地軟兒總要誇我幾句,說拾了這麼多地軟兒呀,我的娃長大了呀,有本事了呀。無論我拾的地軟兒多與少,她都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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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頭(8)
這天因為掐苜蓿掐得多,我有意要給娘炫耀一下,所以使勁兒推開大門,大喊了一聲娘,娘卻沒有應聲。
哎,娘怎麼沒聲音呢,是這幾天做褲子累了,這陣兒睡著了?這麼想著,我就又大聲喊道:
娘,我回來了!
娘還是沒有應聲。
我心裡察覺到有點不對頭,噔噔噔幾步就進了房子。
娘,你做啥呢?
進了房子,我又問了一聲,因為我看見娘跪在窗前的炕上,像是在從窗欞上往外看什麼。幾個月了,娘總是佝僂著脊背坐在炕上,手搭在蓋著雙腿的被子上,有氣無力的樣子。而她現在的姿式卻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個很健康的人一樣。
但是,我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胸腔裡像是有個什麼東西突然掉下去了,掉進無底的深淵裡去了。
我看見了一樣東西——一條布帶帶掛在窗欞上,布帶帶的兩端系在一起。孃的脖子搭在這條布帶帶上。
娘!我急促地喊了一聲,往前撲過去。我的膝蓋在炕沿上碰了一下,但我沒感到痛;我跪著爬了兩步,抱住了孃的腰。我用力往上一舉,孃的頭就從布帶帶裡退出來了。孃的身體輕得像一包棉花,一團羊毛,我都能抱起來嘛!
娘沒死,我絕對相信娘沒死。當我把娘抱下來的時候,孃的臉色還像她平常一樣,非常平靜。孃的頭在布條裡套著的時候,她的膝蓋還在炕上跪著。只不過她的身體比平常伸得直一些,脖子也抻得長長的;娘在沒捱餓的年月裡就是這樣挺著身板走路,抻著脖子站立,她的脖子平常就顯得光滑並且很長。
人們都說,上吊死去的人吐著舌頭,面孔非常可怕,因為是憋死的,死前無意識的掙扎是很劇烈的。大人們嚇唬小孩的時候都扮出吊死鬼的樣子:吐舌頭,睜圓眼睛。可孃的眼睛閉著,嘴也閉著,孃的舌頭並沒有吐出來,臉上的表情很是安詳。
我把娘放在炕上,喊娘!娘!我一連聲地喊娘,並且搖她的身體。但她一聲也不答應,也不睜眼,也不動彈。後來,還是大嫂子經過門前,聽見我的喊聲走進來看了看,罵我:
瓜子[14]!三媽走了,你還叫喚啥哩!
我放聲大哭起來。娘真是走了!我想給我娘換一換衣裳,但是她的腿已經僵硬了,彎曲著——還是跪著的那個姿態,怎麼也拉不直。娘真的走了!孃的身體太弱了,跪著吊上之後,連本能的掙扎一下的力量都沒有,就嚥氣了。這天晚上,大嫂子叫我到她家去睡,我沒去,我說我要給我娘守靈,我一個人在孃的身旁坐了一夜。天亮之後,大嫂子把生產隊長王倉有叫來了。王倉有和大嫂子用席子捲住我娘抬出去埋掉了。他們把我娘埋在我大的墳旁邊。我聽見王倉有說,孽障,這一家人大人沒了,娃娃也沒了,絕後[15]了。過了一天,王倉有把我領到襄南公社的福利院去了。
在福利院能吃飽。
1968年我回了一趟黑石頭。那時我已經到五大坪農場當農工一年多了,一個月掙二十五塊錢。我存下了一些錢,我把錢寄給我奶奶孃家的福堂哥,並且寫了一封信給福堂哥。我說我存下了五十元錢,你操心著打三口棺材,我要把我奶奶、我大和我孃的墳遷一下,遷到祖墳裡去。我家沒兒子了,就我一個女子了,我要給我大我娘盡孝心哩。福堂哥把棺材打好後給我回了一封信,我就請假回黑石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