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在炕沿上拿筷子給我掏。掏得我流血不止,痛得死去活來。但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這樣的事:一天夜裡,我娘把我搖醒,往我的嘴裡餵了一口莜麥炒麵。第一次我娘把炒麵塞進我嘴裡的時候,我驚呆了。我驚奇莜麥炒麵的香味,就像從來沒吃過那麼香的食物,比肉都香。我還驚奇我娘從哪裡弄來了炒麵。當時我想問一聲,但我娘把被子一拉把我的頭捂住了,沒容我說話。過了一會兒我把炒麵用唾沫浸溼嚥下去了,我娘又把被子拉開了,又往我的嘴裡餵了一口,又把我的頭捂上了。過一會兒又餵了一口。
以後,每到半夜裡我娘都給我兩三口炒麵,不給我姐和我妹子。
我那時想,這是我娘偏心我。
我大姐的死,不是在家裡。是我們家的一個鄰居給我大姐說了個男人,會寧縣的,一個放羊的孤老漢,五十幾了。孤老漢來我家接我大姐的時候,牽著個驢。當時說好的是給二十斤糜子就接走。我大姐也同意了。可是那天那老漢來接的時候,我大姐不願走。那老漢老得一塌糊塗,還是個瘸子。我大姐在家裡哭,說,娘,我不願跟他。我娘也哭,但我娘罵她:你不去家裡就沒這二十斤糜子,你弟弟你妹子就得餓死。我大姐就騎上那個老漢牽來的毛驢走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那個老漢跑到我家來了,和我娘吵仗來了,要把二十斤糜子要回去。說是他牽著驢走到華家嶺,我大姐跳了崖了。是我娘和我大姐合計好了坑他二十斤糜子的。我娘當然沒給他糜子,我娘說他沒把牲口牽好,把我大姐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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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洞裡的娃娃(4)
我大姐死的那一年十六歲。
靠著我大姐的命換來的二十斤糜子,我娘、我妹子和我過了一段時間,我妹子也死掉了。我妹子的死,我記得是1960年的正月,過年的時候。天冷得很。那時我娘每天都去溝窪裡拾地軟兒,把我和妹子放在家裡。我妹子那時已經餓昏了,餓暈了,走在平路上都絆跟頭;遇上一棵草,腿邁不過去,要繞著走。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就是絆倒磕碰下的。絆著流出來的鼻血在嘴唇上結著血痂。我娘拾地軟兒去的時候,把我放在家裡看我妹子。我和妹子餓得在炕上坐不住,後晌的時候跑在門口去坐著,等我娘回來。有時在麥場的草垛根裡撿麥顆顆。一天也拾不上幾顆,村子裡的大娃娃們把草垛都翻了幾遍了。偶爾在場邊上牆角里拾上幾顆,拾起來就塞進嘴裡。
那是一天黃昏了,我娘拾地軟兒回來了。我娘那時身體也弱得走路搖搖擺擺的,臉上一點兒肉都沒有,就是肉皮貼在骨頭上。可我妹子不懂事,看我娘進了門坐在臺階上緩著,就撲到我娘懷裡纏著吃奶呢。我娘心煩,推了一把,我妹子就跌到了,哭了。那時我妹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哭的時候,就像賴貓叫喚一樣,聲氣又細又嘶啞。我娘也沒管,到灶房泡地軟兒去了,給我們燒湯。我跟進去幫我娘燒火。我娘把地軟兒和谷衣燒下的湯端上,到臺階上叫妹子喝,我妹子還在地上躺著,叫也叫不喘了。我娘用一團胡麻草裹住抱出去,撇在窪裡了。我娘撇我妹子的時候,我跟著去了,但我娘不叫我靠近。我遠遠地站在坡上看,我娘把草點著了,把我妹子燒得黑糊糊的,然後回來了。我娘沒哭,我也沒哭。
我妹子歿了之後,我問過娘,前些天我吃的炒麵是哪來的?我娘說隊裡搜糧的時候,她把七八斤莜麥裝在一個布袋裡,夾在大襟衣裳的腋下,在臺階上坐著。搜查隊光顧了挖窯砸地面,沒想到她懷裡還揣幾斤糧食,這幾斤糧就保住了。後來她用石窩[5]踏[6]碎,每天給我吃上兩口。
我妹子歿了時間不長,我大從洮河回來了。那已經是春天了,我記得苜蓿長出來了,能掐著吃了,生活也好些了——國家的救濟糧發下來了,一人一天四兩[7]。我後來才知道的,我大是逃跑回來的,我姐我妹子餓死了,我大心裡急得在洮河工地蹲不住了。
我大回到家的那天,我娘給我大燒的豆麵拌湯。我大喝拌湯的時候,我娘說:
我沒本事,就給你拉扯活了一個。今天我把你的後人[8]交給你……
我大在炕上喝拌湯,我娘坐在炕沿上跟我大說話。說了一句把我交給我大,接著就哇的一聲哭開了。哭著哭著撲騰一下又栽倒地下,哭聲就斷了。我大慌忙下地,把我娘抱到炕上喊,娃他娘!娃他娘!也沒喊過來……嗚嗚嗚……
說到這裡,禿寶寶已經泣不成聲。上官芳也是淚流滿面,她拿塊餐巾紙捂在眼睛上,嗚咽著說,不要說了,快不要說了……寶寶快吃,快吃了你還趕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