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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弟兄四個,解放前就分家了。我大是老大,家裡情況最好——1958年吃食堂時隊上叫往食堂交糧,我娘在我家後院的菜園裡埋了一缸莜麥——我們一家人湊合到這時還沒餓死人。家裡有娘、大姐二姐妹子和我。這時我大姐二姐出去要飯不在家。我還有個奶奶和四爸在一起過,四爸這年三月跑到新疆去了,在沙灣縣,家裡有四媽。三爸在一個小學當過老師,1957年定了右派下放回家種地呢,年初就沒了。爺爺是這年###月去世的。記得有一天我奶奶打發我去萬家岔叫我小姑姑,有###里路,說爺爺快不行了,叫你回去。姑姑當天沒動身,抓緊時間在磨子上推了些谷衣,放下叫娃娃們吃,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往家奔。等我們進村時聽人說爺爺沒了,姑姑坐在村口大哭一場。
我大回到家的時候,那一缸莜麥已經吃完了。生產隊夏糧收完了,但沒分糧食,食堂也沒留,悉數拉走交公糧交徵購糧[3]了。我大就抓緊時間在房後的我家菜園裡種了點文艾[4]和苦蕎[5]。
由於種得太遲,下雪天蕎麥還開花呢,只長了不多的一點點顆顆。收蕎,我大還不在家裡,縣上大戰華家嶺,我大又被派到華家嶺[6]挖魚鱗坑修梯田去了。我奶和我娘把蕎拔了,剛收拾完,縣上搜糧隊來了。進來了十幾個人,只有一個認識的,是我們大隊的隊長,碧玉公社碧玉大隊的人。那時候不叫本地人當隊長,怕你營私呢,怕你瞞產私分呢。那人叫呂連連,過去在我們村狗兒家扛過活,這時候是脫產幹部。他領著十幾個縣上和其他公社抽調的人組成的搜糧隊在我們村挨家逐戶地搜糧呢。1958年大躍進,1959年持續更大的大躍進,吹牛皮吹得更大,徵購糧任務比1958年還重,全縣的徵購任務沒完成,從家家戶戶搜陳糧交徵購呢。他們拿的矛子、斧頭、鏟子滿牆扎,地上打,聽音,房子、院子裡想到哪兒就挖哪兒,挖了三天三夜。我家是個老莊[7],住了幾代人了,有前院、後院、正院,都挖遍了,到處挖下的坑,堆下的土。把房子裡的空面櫃挪開挖下了坑,把炕砸了,炕裡頭也挖了。四爸跑新疆時還埋下著二百斤糧食在莊後的菜地裡,地上種上了韭菜。那糧是給我爺我奶留的,說實在沒吃的了再挖出來吃,救命糧,叫他們挖出來了。我家剛收拾好的蕎麥連缸都挖走了。蕎麥放在洋芋窖裡,洋芋窖裡是空的,我娘在窖底上挖的坑埋下的,挖走了。
這三天搜查隊在我家挖,在我家吃,他們撤走時糧沒了,文艾菜也叫他們吃光了。
搜查隊走後十幾天,我大從華家嶺回來了,是馬車拉回來的,走不動了。我大回來時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不在家。家裡有個油坊,在莊外的麥場上,分家時給我大和二爸兩家了。這時家裡沒柴燒,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拆著燒火了,隊裡說那油坊已經入社了,是集體的財產,把我娘和二爸家的大哥拉到公社批鬥去了。那是快天黑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我當是娘回來了,出去開門,卻是我大回來了。我大餓得變相了,不像我大了,走路都走不穩。
第二天我娘和大哥才回來。
又到第二天,兩個姐姐要飯回來了。這天晚上我娘燒了一鍋榆樹皮湯全家喝,喝完,睡下了。兩個月沒見我大了,這夜我睡在我大的懷裡。天矇矇亮,我大懷裡溼溜溜的,像是出了一身汗——實際我大失禁了,我傻著呢,辨不過來——我冷得不行,我就喊娘:我大身上出水了!娘叫我喊大,我喊大,大不喘[8]。大姐喊大,也喊不喘。我娘罵我:趕快起來!我娘也起來叫我奶去了。我奶住四爸家裡,聽說我大叫不喘了,一進門就在院子跪下了,把頭在地上磕得咚咚響,呼天搶地地哭:我這輩子做啥孽了,我的兒子一個跟一個地不行了!
姐姐(2)
我二爸和大哥把我家的面櫃的腿腿鋸掉了,把隔板打掉了,把我大放裡面,叫了兩個人幫忙抬出去了。舊曆十一月的天氣地上凍了,挖不動墳坑,只好放在莊後的一孔窯裡。這是放添炕的[9]用的土窯。門口立了些樹枝堵住。
我大去世後燒了七天紙。那幾天我大姐姐就說,燒過七天紙領著我要飯去。在家裡吃樹皮吃谷衣非餓死不可。我娘不同意,說這都快到臘月了,出去凍死呢。我奶說我娘,你叫他去吧,你就這一個獨苗苗了,蹲在家裡餓死呢!我娘不攔了。
頭一天要出門,怕公社幹部擋住,娘說明天走吧,早些走。第二天天還黑著就起來要走,天上下起雪花來了。娘說,下雪了,冰天雪地的,衣裳下溼了咋辦呢?等雪停了吧。還是我奶辦事果斷,說我娘:你不要攔